《逼嫁》
众人皆散去后,雪白的洞房中,便只留下新娘一人,这是不会有新郎的新婚之夜,长久的哭泣,令本就身体柔弱的阮婉娩,渐渐心力难支,她弯身伏倒在喜榻上,涟涟不绝的泪水浸湿了喜被上的碧水鸳鸯。
泪水怎么也流不尽,像是过去压抑了七年的泪水与痛苦,都在今夜宣泄了出来。七年前,谢家卷涉进一桩谋反旧案中,京中人心惶惶,皆认为谢家处境堪危,与谢家有牵连者,或将遭到连坐,她的叔叔婶婶,求她写下退婚书,撇清阮家和谢家的关系,他们用抚养的恩情求她,用阮家满门性命逼她,就像如今,在面对谢殊逼婚时,所做的那样。
七年前,她屈从了,她写下了退婚书,纸上短短二十来字,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退婚书送出半个时辰后,谢琰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望见少年通红的双眼,泪水登时夺眶而出,她喉咙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就听少年嗓音沙哑地道:“婉娩,你莫哭莫怕,我不是来怪你的,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少年谢琰说,他决定赴边从军,如今边关饱受异族滋扰,他决心奋战沙场,向皇帝证明谢家的忠诚,也建立一番男儿事业,为了谢家,为了她。谢琰道:“婉娩,你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为妻。”
少年许下诺言后,便策马决绝离去,她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在送出退婚书时,她心中想的是,她已替阮家撇清了与谢家的关系,如果谢家真要遭灭顶之灾,她会以个人的身份,与谢琰生死相随,如果谢琰被流放,她会跟着他去,如果谢琰被处死,她会在黄泉路上陪他。
她没能说出那些话,往后的日子里,每日都在佛前祈祷谢琰平安归来。然而她最终等到的,却是谢琰战死沙场的消息,谢琰确实在战场上立下了功劳,但是以性命为代价,他在异族夜袭时自请断后,保护了军民成功撤退,自己却惨死敌手、尸骨无存。
消息传来的那日,她在房中坐至夜深,将白绫悬在了梁上。她想要和谢琰一起走,却被乳母发现救了下来,乳母求她别做傻事,说她母亲当年生她时,因难产痛了一天一夜,问她是否就要这般报答母亲的生育之恩。她无言以对,只能断了死志,依然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
那之后的七年时间里,她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心早已死了,只是仍留有几丝呼吸。谢殊派人上门逼嫁时,世人都以为她愤恨不甘,只是不得不从,可其实,她心里是欢喜的,这七年里,心中浮起的唯一一丝欢喜,为能够嫁给谢琰,成为谢琰的妻子。
在此新婚之夜,压抑了七年的痛苦与悔恨,全都爆发了出来,化作流不尽的泪水,浸湿了绣织鸳鸯的金丝银线。阮婉娩泣不成声时,忽听见洞房房门被人推开,呼啸的风雪随着来人步伐卷扑入室,阮婉娩抬眸望去,透过朦胧泪光,见是谢殊去而复返。
她尚未有所反应时,谢殊已挟着沾衣的风雪,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要迫她饮下一杯喜酒。冰冷的白瓷抵在唇上,醇烈的酒液呛入喉中,阮婉娩无法承受,被呛得泪意更浓,挣扎着吐出两个字,“……二哥……”
谢殊却打小就厌烦阮婉娩这样唤他,从前,回回阮婉娩来谢家做客,跟随弟弟谢琰唤他为“二哥”时,他心中都会浮起一股烦躁之意,为明明不喜阮婉娩,却还得将她当做未来弟媳对待。
但事到如今,她有何资格再唤他“二哥”,谢殊冷笑着掐住阮婉娩的下颌,硬将融着冰雪的酒液灌入她口中,冰冷俯瞰的目光,似要撕开女子雪玉般的皮囊伪装,扯出内里凉薄无情的蛇蝎心肠。
“‘二哥’?你以为你与谢家之间,还有旧情在吗?!”谢殊嗓音嘲冷,俯身逼近女子滢满泪珠的双眸,“你欠谢家的,到死都还不尽,别想着另嫁他人另谋富贵,只要我活一日,你就一日离不了谢家,我要你这一世都活在悔恨之中,在谢家为阿琰守寡到死!”
他失去弟弟的痛苦一日不消,她就一日不得解脱,谢殊逼迫阮婉娩饮下了她和阿琰的喜酒,酒液尽时,素瓷酒杯在他手中攥裂成片,谢殊将楚楚可怜的女子甩回榻上,冷漠无情地转身离去。
因酒呛喉咙,阮婉娩在谢殊走后,伏榻低咳许久都未平息,眼睫垂缀的泪珠,随咳声一滴滴洇落在榻被上,她默默回想着谢殊几乎狰狞的怒容,心想谢殊是恨透了她,想将她囚在谢家如囚在牢笼之中,可其实,她早就身在牢笼中了,自从谢琰死后,她永是悔恨的囚徒。
谢尚书忽然去而复返时,陪嫁侍女晓霜吓得跪在洞房门外,头也不敢抬,等谢尚书终于离开,走得身影远不可见后,她才敢起身探头瞧看室内情形,将房门关了抵御风雪,又走到榻边,收拾瓷杯碎片,以防小姐不慎踩伤了脚。
将这些都做完后,晓霜也不知该做什么了,被逼嫁给牌位这种事,无论外人如何宽慰,当事人心里都很难释怀,何况小姐本来有一桩将要到手的绝好婚事,就这么成了泡影,小姐这样年轻貌美,往后余生却只能守寡终老,实在可怜。
晓霜怜悯地望着小姐,也沉默地陪伴着小姐。她不敢离开,担心小姐会在夜里无人时想不开,就像七年前那样。七年前小姐想不开悬梁的事,只有她和她娘亲知道,如今娘亲已不在人世,晓霜尽管只是侍女,私心里却与小姐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不希望小姐出事。
小姐在伏榻许久后,抬起头来,虽面上满是泪痕,眼中却是干涸的,像是已将双眸哭空了。小姐沙哑着嗓子对她道:“你去休息吧,不必守着我,也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想不开寻短见的,我还有事要做,代替我的夫君去做。”
晓霜听不懂小姐后半句话,将信将疑地不敢离开,是夜还是守在小姐身边。但长夜漫漫,她终是倦到睁不开眼,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后,自己先吓了一跳,忙起身寻找小姐,生怕有道悬梁的纤弱身影,猛地撞入她眼帘中。
却见小姐正在镜台前梳发,小姐已换下了昨夜的大红婚服,穿着一袭雪白的素衣。晓霜走上前为小姐拿取簪钗,又看外面天还未亮,问道:“小姐怎起的这样早?不多休息一会儿。”
小姐声音低哑地道:“我想早些去老夫人那里。”
小姐……是想去服侍照顾谢老夫人……晓霜忽然明白了小姐昨夜的话,小姐不会寻短见,是因想活着替谢琰尽孝,孝顺服侍谢琰的祖母谢老夫人。
伺候小姐梳洗毕后,晓霜打开房门,正要扶小姐出去,就见谢府的管事姑姑走到了门前。那管事姑姑面无表情,虽唤小姐一声“夫人”,却也不对小姐行礼,就僵直着身体,硬梆梆地道:“奴婢来传大人命令,大人令夫人每日服侍老夫人,为三公子抄经念佛。”
谢大人这般命令,应是想惩罚小姐吧,可是,服侍老夫人、为三公子抄经念佛,是小姐本就想做的事啊。晓霜边心想着,边默默看向小姐,见小姐容色平静,声亦轻静地说道:“知道了。”
今日为正月初九,国朝逢三六九例朝,天未亮时,谢殊就已乘轿出门。文武百官在宫门外整队等待时,谢殊作为阁臣,轿子径入位于皇城午门旁的内阁,待外面百官点名入内完毕,已在皇极殿外序班站好,谢殊方与其他几名阁臣,缓缓踱出内阁,率百官恭迎圣驾。
圣主还未满十岁,诸事依赖内阁,早朝时只是聆听官员奏本,不会当场下达任何决断,需在朝后就事问询内阁。辰时散朝后,小皇帝令阁臣随驾至乾清宫东暖阁,在商议政事前,与他一同用些早膳。
阁臣们拱手谢恩后,坐于御座下首两侧,御膳房的小太监们捧来了一桌桌的茶点。阁臣们的早点,除因君臣尊卑,比圣上早膳少了几样外,其余并无不同,小皇帝心地仁善,礼待重臣,颇有未来明主之相。
只是到底年幼,还是孩子心性重,会对新鲜事感兴趣。小皇帝用了几口驼酪粥,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脆生生地问道:“朕听说,谢家昨日娶了新妇?”
首辅裴景德与次辅谢殊嫌隙甚深,见此刻皇帝主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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