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碗里那点浑浊的粥水还剩下小半。

朱元璋坐在茅草铺上，手指扣着碗沿，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稍稍平缓了些。

几个计划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门外的交谈声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木门被推动的吱呀声。

就是现在。

朱元璋手腕蓦然一倾，尚带余温的浑浊粥水不偏不倚地泼洒在了他单薄破旧的衣襟上。

褐色的水渍迅速洇开，在原本就脏污不堪的粗麻布上染出大片深色痕迹，黏糊糊地贴在清瘦的胸口，他甚至还故意让几滴溅到了脸上。

“哎呀！”

门被推开的同时，村妇端着另一只空碗想要收拾，一抬眼就看到了孩子身上的一片狼藉。

她先是一愣，脸色骤变。

“你这该死的狗娃！”

她尖着嗓子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扑过来，粗糙黝黑的手就要去扯朱元璋湿漉漉的衣襟，“快，快脱下来！你这死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贵人都来了，你这副鬼样子……”

她的手刚碰到湿冷的布料，朱元璋就往后一缩，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深不见底的静。

村妇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但是门外的光影已经被两道身影堵住，她来不及细想那眼神的异样，心中被更大的恐慌充斥。

坏了贵人的事情，到手的粮食和钱可能就飞了！

“对不住！对不住……官人，老爷，孩子不懂事打翻了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她转身，腰快要弯折到了地上，对着快进门的人止不住的作揖，脸上堆满了谄媚惶恐的笑，皱纹挤成一团。

先进来的是本乡里正手下的人，年约四十多岁，面皮黄瘦穿着半旧皂隶服，眉眼间带着乡间小吏特有的精明。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陌生人，穿着细葛布的深色袍子，料子比里正的皂隶服好上不少，但式样普通，并非官服。

陌生男人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眼睛看人时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目光在屋里扫过，落在了那个孩童的身上。

屋里本就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混浊的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穷酸味，现在又加入了劣质粥水馊掉般的酸气。

陌生人皱了皱眉。

小官吏也看到了朱元璋的模样，眉头立刻蹙紧了，他瞪了村妇一眼，语气带着责备和催促。

“王刘氏，你这是怎么搞得？不是让你收拾妥帖吗，这副样子如何见得人？”

“是是是，民妇这就给他收拾！”

王刘氏急得额头冒汗，又转过身，这次带上了狠劲，一把抓住朱元璋细瘦的胳膊，想把他拖过来，“狗娃！听话，把湿衣服换了！”

朱元璋任由她拖着，故意避开王刘氏试图扒他衣服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恰好让那弄脏的衣襟一次次展现在两位来客眼前。

他扮演着被吓呆的孩童，不通人事，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冰冷地算计着。

陌生男人的眼中闪过嫌恶。

他打量着朱元璋。

四五岁的年纪却因为长期吃不饱看起来只有两三岁那般大，脖子细的像是一折就断，此刻又浑身打湿，除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机灵劲儿，甚至没有孩童该有的鲜活气。

“啧。”

男人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忙乱中的王刘氏和焦躁的小官吏都僵了一下。

“李兄，你看这……”小官吏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看向陌生人，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被称作李兄的男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小官吏的话。

他的目光从朱元璋身上移开，在徒有四壁肮脏破败的屋子里又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刘氏那因急切而扭曲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晦气。”

他吐出了两个字。

王刘氏的脸瞬间就白了。

“收拾？就这副德性，收拾出来又能如何？”李姓男人语气平淡，带着傲慢的冷意，“看来你家也不是诚心要送孩子去享福，也是，骨肉连心嘛，舍不得也是常情。”

“没有！没有！老爷，民妇舍得！真心舍得！”王刘氏慌了，松开朱元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男人磕头。

“这孩子顽劣，不懂事，冲撞了老爷！您大人有大量，民妇这就给他洗干净，保准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求您发发慈悲，狗娃……狗娃他可能干了，什么都能学！”

“能干？”

李姓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嗤一声。

“王兄，我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那家虽然要人急，但也不是什么破烂都收，这孩子……哼，带回去也是惹那边不快，咱们做下人的也得有点眼力见儿，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上送，平白惹一身腥。”

他说的话慢条斯理，却割的小官吏面红耳赤。

小官吏心里也暗骂王刘氏坏事，更恼这孩子不争气，他狠狠瞪了王刘氏一眼，转向李姓男人时又换上笑脸。

“李兄息怒，息怒，是这妇人不会管教孩子，您看……”

“不必看了，”男人转过身，似乎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王兄，我看你们乡怕是也没别的合适人选了，罢了，我再去别处转转，至于这孩子……”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身影，“既然你家不情愿，那便留着自己养吧，反正有的是人情愿把娃子送来，求一条活路也求一份前程。”

说罢，他不再多言，抬脚就往外走。

“李兄！李兄留步！再商量商量！”

小官吏急了，连忙追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着瘫软在地的王刘氏低吼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破旧的木门被重重带上，震落下灰尘。

脚步声和小官吏低三下四的劝说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呼啸的风里。

狭小昏暗的茅屋重新变得死寂。

朱元璋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计划成功了。

他抬起眼，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女人。

王刘氏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那扇漏风的破木窗前，踮着脚拼命向外张望。

直到确认那两人真的走了，连影子都瞧不到，她才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顺着土墙滑落。

“完了……全完了……”她喃喃着，眼神空洞。

片刻后，她眼神转成怒火和焦虑，捶打着地面。

“粮食！钱！都没了，都没了啊！”妇人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仿佛嚎叫似的，“这杀千刀的，这讨债的鬼！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她猛地转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朱元璋，满是怨恨。

“都是你，你这没用的废物！扫把星！”她指着朱元璋，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在发抖，“早不洒晚不洒，偏偏这时候洒，你是存心要饿死我们全家是不是？！”

朱元璋回视着她。

湿发贴在他的额头上，水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滑下，流过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眸。

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王刘氏更加被刺激到了。

“瞪！你还敢瞪我？！”

王刘氏爬起来，抄起门边的一根细柴棍就想冲过去。

她的脚步迈到一半，又对上了那双眼睛，一瞬间像是被野兽盯上了似的，心里那股邪火蓦然被压了下去，举起的柴棍没能落下。

妇人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把柴棍狠狠摔在地上，转而开始更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大腿，哭天抢地。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捡回来这么一个赔钱货！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一点用都没有！好不容易有条活路，还自己给断了！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在野地里看见你，还不如让你被野狗叼了去，也省得如今来害我！”

她哭骂着，在狭小的屋子里团团转。

“当家的，你个死鬼死哪去了！这时候还不回来，这日子可怎么活啊！粮食只剩一把了，钱一个子儿都没了……都是这丧门星，捡了他多一张嘴吃饭，什么也换不来！”

朱元璋安静地听着。

捡回来？野地？原来如此。

难怪一重生面临的就是要被卖，难怪这具身体这么瘦弱。

原主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也好，不是亲生的就少了一层无谓的牵绊。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茅草瑟瑟作响，也吹散了王刘氏语无伦次的哭骂。

那两个人被赶跑了，没有了被卖的危机，朱元璋这才有闲心继续环顾这个破旧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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