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惦记》
人头攒动,挤挤攘攘。
不知是谁混乱中踩了线儿的脚,她哇哇大哭起来,香萼连忙俯下身子哄她,等她不哭了紧紧抓住她一只手,踮起脚看前头到底发生何事。
烟尘滚滚,华盖马车挤在一处,香萼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估摸着是两家高门恰好遇上,谁也不肯让谁先过,有个灵活的在人群里如泥鳅般钻来钻去,回来就兴奋嚷嚷:“是萧家和简王府在争道!”
香萼立刻转头:“可是成国公萧家?”
“难不成还有第二个萧家?”,“萧家胆子真大,竟和简王府争道?”,“难道就没有人去告一状弹劾他们吗?”,“又不抢咱们老百姓的,要是真能欺负简王也算他们家有本事了!”,“快别胡说了,可别扯王府的事!”,“谁说他们家不欺负普通老百姓了......”
身旁七嘴八舌,香萼抱起线儿将她的头脸护在自己怀里,道:“走,我们去前面看看。”
她费力挤到人群最前面,两排马车足足有十几辆,一眼望不到最前,车队旁都是护卫高马护送,离她最近的一辆车厢横梁上的铭牌刻着一个萧字。一个家将模样的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卷着一条长马鞭,正居高临下地和简王府派出的管事说话。
香萼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们二人嘴巴张张合合,偶尔几句飘进她的耳中。但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两方的气势已经摆在那儿了。
简王是天子之弟,尽管今日坐在马车内的应不是他本人。
香萼从未如此清晰且深刻意识到,成国公老爷子是开国功勋,他的子孙亲眷,不论该不该这么横,但都有这个底气和胆气。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交涉,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被身边好心人拉了一把,可已晚了,一条马鞭劈头盖脸朝她挥过来。
尖锐的破空声刺穿人的耳鼓,香萼下意识护住线儿避开,这马鞭抡在了她肩上,火辣辣的疼。
“都退远点!”
“都退远点!”
周围人都畏畏缩缩往后退,有面善大娘帮她接过了线儿去哄,还有的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劝她赶紧去附近的医馆涂药——瞧着衣裳都已经破了两层。
香萼紧咬嘴唇从剧痛中缓过来,谢了身边众人的好意,道:“我都因为看热闹挨打了,怎么说都要看完。”
别人看她坚持也不再劝说,没一会儿简王府的马车就往旁侧退让,萧家马车陆陆续续往街门驶去,众人议论纷纷,一个管事模样的急匆匆到人群面前,高声问:“方才是谁挨打了?”
香萼被人指出,管事掏了一把银钱扔给她:“喏,我们八姑娘赏你的。”
她没有去接,对帮着在地上捡的人轻声说了句:“你们收着吧,不用给我了。”
人群渐渐散开,她朝着方才有人指路给她的医馆方向走去。
肩上一抽一抽的疼,香萼牵着线儿的手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觉脑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想。
线儿害怕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很疼?”
她脸上冷汗涔涔,嘴唇都没血色。
香萼虚弱地安慰她几句,恍恍惚惚中到了医馆。这家医馆里有干活的年轻姑娘,带她去后头小厢房上药。
光是解开衣服香萼就疼得不断抽气,血肉脓水黏在衣裳上,饶是动作再轻也像撕扯一层皮。
那姑娘就安慰香萼:“京城这样的事不算少,谁家都有几个恶奴欺人的。你还算运道好,这伤不是太重,以后可千万别瞧贵人的热闹了。”
换作平常,她是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的。
但当时她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推动她去看清那镶嵌珠宝的华盖马车,看清那些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家奴,还有自始至终没有露面的贵人。
她只要走近一步,就要挨马鞭。
香萼请给她上药的姑娘帮着去附近成衣铺买了衣裳,换好后她轻声问:“你会不会写字?”
“简单的都会的。”医馆姑娘点点头。
香萼就笑盈盈地摸摸线儿的头,让她一个人去角落里玩一会儿,她则小声说了想请医馆姑娘代写的字。
医馆姑娘吃了一惊,劝道:“你不用这样的,这事情已经过了。”
她摇摇头:“是还有别的事。”
香萼又求了几句,那姑娘便帮她写了,又叮嘱香萼记得涂药。她付了银钱谢过,将字条小心翼翼地收好,和线儿都没有再逛逛的心思,回家去了。
肩膀的疼略略缓解,春风扑面而来,香萼的念头越来越坚定。
几次相处,萧承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但他如果想逼她,比踩死一只蝼蚁还容易。
萧家的小姐在争道上压过简王府,萧家的家奴可以随意打人。这样的权势,作为世子,作为皇帝近臣,萧承比他们要强出百倍。
她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决不能连累干娘和线儿。
原本该立刻就离开京城,只是她一个年轻女人独自赶路还一只手不方便,简直是等着人来祸害她。她一路紧紧蹙着眉头,将日后的安排考虑好了,回到万柳巷她反而能温柔安慰看到她伤口心疼的苏二娘和听到动静赶来的李大婶。
李大婶随口提了一句:“我侄儿今日和友人去拜访先生了。”
香萼垂眼。
她的字条想必就会是李观念给她们听。
坐了片刻她说要回屋歇息,肩上仍是疼,单手慢吞吞地开始收拾行囊。在这里住了两月,她日日打扫,窗明几净,安置了一些女儿家的小东西,窗前摆了一盆花,是个再舒心不过的安身之处。她没心思不舍,中途涂了一回药,将必须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
暮色初上,外边动静大起来,她轻手轻脚地去厨房一看,干娘和线儿都在认真干活准备晚膳,一个烧火,一个切菜。
她心里难过,站了一会儿匆匆转过身,右手飞快抹了一把脸,拢住自己的行囊就趁人不注意时出了大门。
字条她放在床褥上,再过一会儿,她们就能看到了。
要去的地方是她路上就想好的。香萼快步走到最近的一家车马行,不一会儿就坐上一辆青色小马车向城西驶去。
车马在渐浓夜色里颠簸,她单手紧抓着自己的包袱,一到地方就付钱下车去拍门,对来应门的小尼道明来意,拿出银钱塞给她。
此地名叫法妙寺,寺庙不大,她之前听说过这里提供给女子的住宿,只要身家清白和付住宿费就可。她还听说这里有好几个练过功夫的女尼,一看果然有身强力壮的青年女尼在值守,松了口气,跟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住下。
寺里收的住宿费不便宜,但她也不敢住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青天白日她带着线儿出门,都能时不时撞上不怀好意的目光,独自住宿,和之后的独自赶路,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呢......香萼请小尼给她倒了热水,洗漱后躺在散着淡淡檀香的厢房里,闭目思索。
月色惨淡,透过薄薄窗纸,照在床前冷如霜雪。
肩上的伤口又痛了起来,还十分痒。
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有伸手去挠,直挺挺地看着低矮的天花板,终于在后半夜昏昏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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