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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陵忠魂(免费)》

5. 绝处见忠烈

周瑛连夜遁逃,不敢走山路人径,在黑暗中翻山越岭。

西南丘陵的褶皱好似复杂迷宫,天如墨盘,找不到一颗能指路的星子。她走得腿脚发麻,又累又困,在一座山崖下歇息。刚入小憩便被狼嚎惊醒,赶忙逃离。

后半夜危机如影随形,她路过另一座遭清军洗劫的村庄,差点身陷绝境。被迫从布满尸体的沟渠里爬过,血腥与淤泥混合的浓烈恶臭不可名状,不少人还有气息余温。一旁叽里呱啦的满语好似地狱魔咒,令人心惊肉跳,面对上方刚丢下来的尚未断气的村民,她第一反应是静卧装死……

逃到麦田里,不远处的村镇火光腾天,红霞贯地,房屋好似破灯笼,树木犹如铁炮仗,倒塌声连续不断。

她伏在田垄下,遥见一队清军将成群男女驱赶至田边,抽打声、呵斥声中,人们被迫跪成数排。

清军挥刀劈斩,一时怆呼乱起,众□□啼,哀鸣震心。

周瑛强忍泪水,握拳透爪,可惜她救不了任何人,更怕被四处搜查的清军发现。

左侧的田里,上百匹清军战马正低头啃食麦子,她急中生智,匍匐爬过去,顺着马腿间的缝隙,在一匹匹战马的肚子下艰难穿行。

身旁的战马不时喷着响鼻,随意挪动铁蹄,她大气不敢透,浑身肌肉绷紧,如履薄冰般谨慎。

一旦马群受惊,她定被踏成肉泥。

清军屠完人,各自归队休整,任由战马在田里放牧。

周瑛等到各处人籁俱尽,悄悄钻出马群,背着尚未熄灭的火海惶惶逃亡。

不知跑了多久,她瘫在深山老树下,像个被掏空的口袋。

耳朵里嗡嗡作响,方才战马的响鼻、人们的惨嚎、清军的欢笑、火场里的崩塌,还有自己凌乱的气息,一起化作轰鸣。

她低头,看见手背上糊着干涸的血泥,指甲缝里嵌满黑垢,衫袖裙摆被划得稀烂。

这才察觉自己闻起来既像牲口又像死人。

一路上躲躲藏藏,走走停停,眼看东方既白,天际微亮,她误打误撞来到了南京城东南外的大校场。

前方山坡顶着一片红云,走近了认出是座高大的石榴树林。

花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比她家院子里的石榴花更繁盛,火红的花瓣在晨风中翩翩飘落。

她确认坡上无动静,猫着腰往上爬,不久闻到花香与铁锈、火药混合的气味……

坡下横七竖八倒卧着大量明军的尸体,其间散落若干鸟铳,有的士兵双手握铳,至死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是神机营。

她认出阵亡军士的编制,心中的悲伤却被眼前的奇诡景象震住了。

死者身上落满石榴花,火红的花瓣与殷红的鲜血交融,像给大地盖了一条红艳艳的毯子。

花瓣还在不断落下,此刻江南的石榴想必都是这样落红成阵。华夏的子民,竟也正如这般血流成河。

敌人在南京城周边设下天罗地网,难民们插翅难飞,好些人说城里的大官已率众投降,清军声明不会屠城,目前回到城中相对来说更安全。

周瑛走投无路,随稠密的人流来到最近的正阳门。

城门如兽口大开,城墙、门楼上下的守卫果真都换成了清军,士兵暂时收敛杀气,却不忘敲诈勒索。

周瑛学着旁人,用污泥抹脏面颊,老实交出身上所有值钱物件,总算躲过了兵卒的非礼。

可城内并非传言中安全。

街衢上散落着众多残破衣物和翻倒的货摊,一些不守规矩的清军挨家抢劫,刀刃劈砍木门的巨响与妇人儿童的哭嚎随处可闻。

周瑛心急如焚地往家中赶,在大中桥撞见一队胡作非为的清军。他们咿哩哇啦地比画着向过路行人逼索财物,一个书生只少少辩解了两句,刀光乍闪,头颅落地,鲜血溅了周围人满身。

人们尖叫四散,周瑛被追急了,跟着几个平民纵身跃入路边的小河沟,拼命游到对岸,上岸后继续狂奔。

那伙清军纵马追赶,马蹄翻作雷鸣,他们兴奋地大呼小叫着,显然专挑年轻女子劫掠。

周瑛慌忙躲进一条宽阔的巷子,两旁人家尽数关门闭户,无处可躲。

绝望之际,右前方一座门口摆着两尊石狮子的大宅门 “哐啷”大开,一群手持武器的老少男子乌泱泱涌出来。

他们须发怒张,杀气腾腾高举着长剑、砍刀、柴刀、菜刀、铁锹、锄头、斧子、铁锤,棍棒,潮水般朝她迎面冲锋。

周瑛急忙贴墙避让,这群人无视她,纵声嘶喊着,浩浩荡荡杀向清军。

他们都没穿长袍,只着短衫,头上也无巾帽,分不出主仆贵贱,个个同仇敌忾,勇往无前。

周瑛无暇细想,火速避入这座宅院,穿过雕饰精美的垂花门,连滚带爬冲进正堂,跨过门槛的刹那,立马被室内情景吓得一跤跌坐。

屋梁上赫然悬挂着十几个衣饰华丽的女子,有垂髫稚女,青葱红颜、半老徐娘、鹤发太君,皆面容安详,裙袖垂落宛若衰败的花。

居中一位老夫人身着蓝缎平金绣蟒袍,脚下歪倒的凳子旁躺着一顶摔碎的点翠垒丝金凤冠,掉落的珍珠宝石滚了一地。

室内冷如冰窖,静得可怕,连窗外的暑气与喊杀声都被逼退了。

周瑛仿佛从烈火狱一脚穿越到寒冰狱,本已无以复加的恐惧更上一层楼。

这些贵妇穿戴整齐,从容自缢,仿佛做了一场庄重的告别,也是对宅邸外孤注一掷与清军死战的男人们的有力助威。

她原以为改朝换代不会改变尊卑秩序,以为豪绅勋贵们只会献城投降,卖主求荣,可是这个拥有蟒袍凤冠、石狮守门,被皇权认可的显赫家族竟主动选择了灭门绝户。

看来权贵中也有宁为玉碎的忠臣烈女。

她箭步穿过剩下的四重院落,随处可见刚死的仆妇婢女。

树桠间悬着僵直的身影,墙角下卧着脑浆迸裂的躯体,更有甚者手握剪刀、发簪自刎而亡,或是持刀互戕搂抱气绝,血流满地,不忍卒读。

她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奔至最后一重院落,几个婢女正满地打滚嚎叫,捂肚抓胸,七窍淌出黑红的血泡,脸面乌青发黑,情态狰狞可怖,一旁落着几只打碎的铅粉盒。

周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来不及喘息,忽听近处有人嘤嘤低泣。

右手三丈外,一个十四五岁的清俊小丫鬟正蹲在大井的井沿上,颤抖着望向她。周瑛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表情,方寸大乱,呆若木鸡。

那丫鬟陡然发出一声雏鸟垂死般的悲号,身子向前一倾,坠入井中。落水声后紧接着是哗啦啦的挣扎声。

周瑛冲到井边下望,那丫鬟正在水中拼命扑腾,旁边有三四个已经溺亡的女人,彩色的衣袍和乌黑的头顶在水波中起伏荡漾。

她无力营救垂死的丫鬟,心中悲苦,身后突然传来叽叽咕咕的满语吆喝,如同阎罗的勾票。

后门已被木锥钉死,徒手摇不开。她急忙踩着太湖石翻墙,跳进后巷,朝较短的左侧巷子飞跑。

高墙隔绝了追兵的呼喝声,方才的见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用力吸了几口气,巷子里只听得见她粗重的呼吸,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起源的哭声。

回家!必须回家!

这个念头像鞭子驱赶着她,迫使她一刻不停前进。

返家的路途步步惊心,不管她多么小心在意,一个单身少女在行人寥寥的街上行走还是太引人注目,终于在会同桥被一路清军拦获。

这支清军人多势众,看队伍少说一二百人,披坚执锐排列得还算整齐,却掩不住那股征服者的嚣张气焰。

军队中间夹着几十个年轻女子,有奇装艳服的妖娆妓女,也有端庄朴素的老实民妇,瞧着都是本地人,神态清一色瑟缩恐惧。

她被一个清军用长矛胁迫着走到女人队伍里,经过的清军都不怀好意盯着她笑,眼神猥琐露骨。

一个三十多岁、头戴满帽的男人小跑过来。

这人长相精明市侩,围着周瑛上下打量,似在评估货品。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用地道的徐州话安抚:“小娘子莫怕,这些将士是多铎王爷的亲兵。王爷今晚要在宫里举行纳降宴,请你们去侍宴,你乖乖听话,事后重重有赏。”

周瑛栗栗自危,明白自己和这些女子将被送入虎狼窝,当下反抗必死,暂且假装顺从,跟着队伍向皇城前进,沿途不停寻找逃生机会。

眼看已进入长安街,朱墙宫楼遥遥在望,脱身希望渐趋渺茫。

她心若焚膏,魂不守舍,一旦进了宫必将受辱。她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绝不能任人宰割,到时定要尽力杀几个鞑子垫背,一

雪国仇家恨。

转念间又牵挂家人,弟弟是否平安逃脱?父亲还安好吗?今生一家人怕是难再相见了。这般念及,心头滴血,同周围女人一道奄然垂泪。

冷不防几声铳响,前排两名清军应声栽倒。众人如遭雷击,相顾骇然,

领队将领抽出腰刀,用满语尖声狂喊,叫声难掩慌乱。

士兵们如梦初醒,赶紧端起火铳、挺起长矛,摆出迎战架势,四下张望,再不见先时的蛮横。

周瑛自幼观看父亲操练军事,在铳响一刻便俯身躲避,并大声提醒女子们:“是火铳!快爬下!”

话音未落,街道两侧的铳响已如除夕鞭炮般连珠炸响,浓浓硝烟在街巷间织起成片灰雾。

清军惨叫连连,三三两两倒在血泊中。

周瑛眼疾手快,拽住身旁两个吓傻的民妇,领着她们半蹲着躲到右边店铺门前的粗大立柱后。

对面房顶上数十个穿青黑圆领袍的身影正持铳射击,有的戴乌纱帽,有的戴小帽,手中鸟铳火舌喷吐,是最精良的“五雷神机”。

她这方的屋顶同样枪声大作,震得屋檐发颤,碎瓦砾混着硝烟簌簌直坠。

清军阵脚大乱,抓过身旁的女子做盾牌。尖叫声中,大半女子中弹殒命。

周瑛又恨又急,却只能死死按住身旁民妇的头,缩在立柱后不敢妄动。

附近守卫巡查的清军闻声驰援,跫音踏得青石板轰隆作响,犹如兽群来袭。他们举着单发火绳铳,与房顶上的宦官们对射。

铳弹尖啸着掠过街巷,打在墙壁上溅起碎屑,打在立柱上留下深痕。房顶上不断有伤亡的宦官滚落。其中一个裹着碎瓦灰尘摔在周瑛右前方不足半丈的街面上。

那宦官至多弱冠年纪,左肩受伤,血点似密雨洒落。他借着惯性打了个滚,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伤痛,拔出腰间佩刀,嘶吼着杀向清军。

周瑛看到他遗落的折断的鸟铳托把上刻着:“崇祯三年北京军器局 御马监”。

蓦地,街道两旁的店铺、民宅门窗刷然打开,大批宦官从中跃出,青黑服色间夹杂着几道醒目的绯色,那是穿深红圆领袍、头戴乌纱翼善冠的大太监。

当中一位老太监仗剑连声高呼:“拼死杀敌!报效朝廷!”

听口音是北方人。

周瑛看他奋勇当先,身形矫健毫无老态,刀光一闪先劈倒一名清军,身手之了得,比父亲年轻时不遑多让。

其他宦官也多是高手,进退有度,配合默契,显见平日训练有素。

周瑛料想这是御马监的提督太监与腾骧四卫的随驾宦官,皇宫人去楼空,明室群龙无首,他们八成是自发组织起来抗敌的。

激战引来更多清军,街巷霎时被挤得水泄不通,宦官们寡不敌众,伤亡渐增,但无一人退缩,更无一人投降。

有的被长矛刺穿身体,仍死死抱住敌人啃咬。有的身负重伤,便毅然自刎,宁死不向蛮夷屈服。

那领头的老太监浑身浴血,体无完肤,被刀枪剑戟团团围困,仍殊无惧意,凛然仰天畅笑:“先帝爷,老奴为您尽忠啦!”

说罢白刃绕颈,三尺红练飞出,直挺挺倒下了。

街上杀声渐疏,硝烟慢慢散去,但见满地尸体与淋漓的鲜血。

周瑛躲在立柱后,心恍神慌,汗泪尚未擦干,清军已过来捉拿,将她和那两个民妇拽到街上,与剩余几个没受伤的幸存女子集中起来。

那说徐州话的降奴躲得快,竟安然无恙,被清军吆喝召来,仍命他管理被征民女。

那狗贼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带着哭腔安慰女子们:“诸位娘子都是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坐镇的清将另派数十个兵押送他们,走出不远,迎面一路清军骑兵快马驰来,虏狗忙领女子们让道。

那为首的清将带队勒马,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喝问:“尔等是什么人?”

周瑛抬眼望去,这清将面骨嶙峋,眉淡眼细,目光锐似秃鹫,鹰钩鼻下薄唇紧抿,透着一股天生的狠戾,身形不算魁梧,却十分精壮彪悍。

虏狗屁颠颠上前请安,周瑛听他称呼那清将“萨将军”。

虏狗奉承清将几句,转身招呼她们过去行礼,谄媚介绍:“这是萨布素萨将军,多铎王爷最器重的护军营统领,更是满洲鼎鼎有名的‘巴图鲁’。”

周瑛知道“巴图鲁” 是后金授予战功卓著者的荣誉称号,多用来称呼清军的中高级将领或精锐士兵。

这萨布素必是员猛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汉人的血。

虏狗向萨布素献殷勤:“萨将军,方才逆贼作乱,小的们征集的五十名女子只剩这些了,不过模样都是最标致水灵的,要不您先挑一个带回去?”

萨布素欣然点头,视线逐一扫过女子们,锁定在周瑛身上,笑意玩味。

汉奸即刻灵醒地握住周瑛的胳膊,使劲往萨布素马前拖拽,连哄带骗:“萨将军看上你了,往后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不快磕头谢恩!”

周瑛愤恨难忍,拉扯中杀心顿起,想先拿这狗汉奸开刀。

萨布素见她反抗,面色骤冷,伸手按住腰间刀柄。

千钧一发时,骑兵后方一个女人高声喝喊:“住手!”

周瑛见柳如是快步奔来,惊疑迷惑如堕梦中。

又见她身后坠着庞大的人群,都是南京城的大臣与官眷,包括钱谦益等昔日的明朝高官。

这些人今早向清军俯首称降,此刻身上虽穿着明朝的官服,却都摘了乌纱帽,活像掐尖的白菜,无精打采,满脸屈辱。

“瑛娘,你没事吧?”

柳如是赶来握住周瑛的手,她丝毫无惧萨布素的威势,仰头郑告:“此女是我的学生,还请将军将她归还与我。”

钱谦益匆匆赶来,他原想劝柳如是莫要造次,见她面若霜雪,拒不理睬,只好转而向萨布素拱手作揖,低声下气求情:“萨将军,贱内无知,还望将军海涵。此女的确是贱内的弟子,恳请将军容情宽释。”

萨布素瞥了钱谦益一眼,冷笑:“钱大人的面子,本人自是要给的。” 轻轻挥了挥手,“把人领回去吧。”

周瑛得脱虎口,顾不得反感投降派们,悄声问柳如是:“钱夫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柳如是蹙眉:“牧斋先生怕官眷们有危险,把人都聚集起来保护了,你暂时跟我们待在一处吧。”

对话中清军拖着十几具战死宦官的尸体从旁经过。萨布素看了看尸体,问虏狗:“这些就是刚才作乱的反贼?”

虏狗不住哈腰:“回将军的话,正是这些不知死活的阉党逆贼!”

萨布素轻蔑地看着钱谦益,公然嘲讽:“看来明朝的太监比大臣们有骨气啊。”

钱谦益像挨了无数耳光,老脸红成两页猪肝,羞愧得转身低头。

柳如是脸色更冷了。

周瑛看到钱谦益胸前补服上那只高傲的金翟此刻像瑟瑟待宰的病鸡。

她耳畔还回荡着方才的铳响、呼喝与惨叫,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些青黑与绯色的骁勇身影,视死如归的眼神,以及老太监最后那声震彻街巷的呐喊。

她自幼被灌输“士大夫为社稷支柱、宦官为宫廷仆役”,过去常听文官们将宦官视为乱政的祸根,动辄在朝堂、文牍中口诛笔伐,言辞刻薄至极。

而今却看到这些饱受世人轻视、鄙薄的宦官,在国破之际用血肉践行忠君誓言。反观钱谦益这些身居高位、饱读圣贤书的官员却向清军屈膝,背弃了 “文死谏、武死战” 的臣子操守。

她敬佩殉难宦官们的勇义,对过去的偏见深感愧疚。而萨布素轻蔑的眼神、嘲讽的语气,不仅是对降臣的贬低,更是对全体汉人尊严的践踏,让她为国家的沦丧、同胞的屈辱痛心疾首。

她跟随柳如是融入降臣官眷的队伍中,意外遇见马世奇母子。二人浑身缟素,眼眶都肿成桃子,周瑛不问也知道马应魁已死在扬州城了。

一行人被清军驱至三山门码头,河风卷着秦淮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码头上已聚集上万百姓,上至豪绅巨贾,下至贩夫走卒,乃至娼优乞丐,全都缩头耸肩沿河岸站成黑压压的一片。

靠码头栈桥的一边被清军圈出晒谷场大小一块空地。

现场人多却出奇安静,谁都不敢高声说话,在清军利刃威慑下,连交头接耳的现象都几乎绝迹。

等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南岸扬起漫天烟尘,马蹄声汹汹滚过桥面。

一队衣着华贵的清军骑兵疾驰而来,最前一杆帅旗明黄耀眼,绣着狰狞的黑色龙纹,在风里张扬招展。

骑兵们皆穿黄马褂、挎虎头弯刀,胯下战马的鞍鞯镶金嵌玉,数十人动作整齐划一,威猛强悍,面含久历沙场的肃杀之气。

俄顷,十几个带刀侍卫簇拥一名中年男子穿过人群中开辟的通路,大摇大摆走来。

那人身着明黄色满洲常服袍,箭袖紧束,外罩一件石青色织金补服,腰间系着嵌东珠的玉带,脚下马靴沉稳有力的踏过青石板。

他体格微胖,面容开阔,眼神矍铄,颇有不怒自威的霸者风范。

男人来到空地上,坐在一把铺了黄丝垫的太师椅上,侍卫们伫立两侧,好不威风。

周瑛看清他袍子上绣着四爪金龙纹,猜他就是本次清军南下的主帅,努尔哈赤的第十五子多铎了。

果听一个穿满洲马褂的降奴快步上前,扬声冲众人喊道:“诸位乡老乡亲!这位便是大清豫亲王多铎王爷,当今圣上的亲皇叔,尔等速速上前拜见!”

鼠辈们闻声跪倒,磕头如捣蒜。

其余人受清军胁迫,勉为其难下跪,也不知该行何种礼仪,胡乱磕了三个头,动作僵硬得俨如提线木偶。

多铎抬手虚按,中气十足地说出一口流利汉话:“尔等无需惶恐。天道轮回,社稷更迭,从来非人力所能逆反。我大清自太祖皇帝起兵,一统关外,至太宗皇帝开疆拓土,再到当今圣上承继大统,皆是顺应天命,人心所向。本王率军南下,原欲兵不血刃,安抚江南百姓,让尔等免受刀兵之苦。”

说到此处,他口风一变,峻峭道:“奈何部分顽固宵小,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连累无辜百姓遭此兵燹之祸。扬州城下,尸横遍野,皆因这些人不识时务,妄图以卵击石,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乡邻。”

许多人胆怯流泪,许多人垂头丧气,少数人信以为真,周瑛和大部分人敢怒不敢言。

多铎顿了顿,瞥一眼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降臣们,语气缓和了些:“幸得钱谦益等有识之士,深明大义,率南京官民归顺。大清向来宽厚,爱民如子,既已纳降,便不会妄动刀兵。从今往后,于民秋毫无犯,城中百姓可照常耕作生息,官吏依旧续职,商户照旧经营。尔等只需抛却前明旧念,真心效忠大清,遵守大清规制,日后必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比在朱明苛政下好过百倍千倍!若有人敢违抗天命,暗通逆党,本王必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老百姓们之前担心是被清军骗来杀头的,听了多铎的话不禁暗呼侥幸,赶忙磕头谢恩。

不料多铎一记回马枪:“本王尚有天子圣旨一道,关乎尔等身家性命,今日当众宣读,务必谨记!”

一名侍从快步上前,双手捧着明黄圣旨,毕恭毕敬展开,清了清嗓子,以尖利却清晰的嗓音念道:“告示四方百姓知悉:今大清已定南京,统驭江南。朝廷有令:凡汉人男子,尽行剃发,改为满洲发式,前颅剃光,后颅留发编辫,限十日内完成!”

此言一出人群登时炸开锅,人们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侍从并未停顿,语气加倍严厉:“敢有不剃者、剃而不尽者、私留长发者,一律以逆命论罪!须知剃发则为顺民,官府不加侵扰,买卖耕作如常;不剃则为反贼,查获之日,一刀两断,家产充公,邻里不举者同罪!本府已派官兵、剃发匠沿街巡查,愿剃发者速至指定地点,免费剃发。抗拒者,当场正法,勿谓言之不预!顺治二年四月十七日示!”

那句“当场正法”像利刃架在众人脖颈间,再也没人能淡定了,大家无视清军武力威胁

,集体释放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愤怒。

“不可!万万不可啊!”

“头发受之父母,岂能随意剃去?”

“老天爷,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真剃头,我情愿去做和尚!”

“是呀,剃了头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呀!”

……………………

周瑛身为女子也出离愤怒,在汉人心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刻在骨子里的礼仪。发式衣着是华夏文脉的象征,是区别于蛮夷的标志。

百姓们可以接受明朝败亡,愿意承认满人做皇帝,但让他们剃去前颅、留辫如满,无异于让他们背弃祖宗、自甘堕落,这是比死还残酷的迫害。

先前的侥幸和感恩戴德皆成泡影,每个人都因绝望愤怒相互议论,大胆反对,空气变得紧张而辛辣。

降臣们猝不及防,同样慌了手脚,他们原以为归顺后便能保全身家、维系尊荣,万没料到清廷会悍然抛出剃发令。

这可不是寻常政令,是动摇汉人根本的礼教之争啊!

大臣们七嘴八舌窃窃急议。

“这如何使得!剃发乃汉家大忌,百姓必拼死抗拒!”

“王爷方才许诺秋毫无犯,此刻骤然行此严令,民心必乱!”

“若强制推行,我等先前的归顺之举,反成助纣为虐了!”

………………

争执中左都御史李沾被众人强行推出来谈判。

他无从推脱,强自定了定神,整了整弄皱的官袍,步履虚浮地走过去,“扑通”跪倒在多铎面前,额头触地,惶恐哀求:“罪臣李沾,斗胆恳请王爷三思!”

多铎冷傲回应:“李大人有话请讲。”

李沾咽了口唾沫,叩首道:“王爷方才代圣谕言大清爱民如子,欲与江南百姓共享太平,臣等与万民无不感念朝廷和王爷的仁

慈。只是这剃发令,实乃万万不可啊!我汉人自古便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祖训,如今万民已然归顺,甘愿臣服大清,天子何忍令他们背弃祖宗、毁坏名节?”

“再者。”

他抬眼偷瞄多铎一眼,见对方神色未变,又赶忙低头,“王爷率军南下,原为平定江南、安抚民心。若强推剃发令,百姓必视之为奇耻大辱,轻则惶恐不安,重则奋起反抗。届时民心动摇,烽烟再起,非但有损大清仁慈之名,更不利于满汉和睦共处,朝廷岂非得不偿失?”

他再次磕了个响头,高声求告:“罪臣恳请王爷上禀天子,收回剃发令,或暂缓推行。大清既已入主江南,何惧百姓保留发式?只要朝廷善待子民,百姓自然感恩戴义,虔心归顺,何必拘泥于毛发琐事,寒了万民之心啊!”

降臣们见机一齐跪倒附和:“恳请王爷三思!”、“愿王爷以民心为重!”

老百姓们跟着跪求,磕头流血,哭音成籁。

多铎泰然自若,轻轻一笑便令现场肃静。

他起身向前踱了两步,看着跪拜的降臣与骚动的百姓,语气竟比先前温和了几分,耐着性子哄劝:“李大人,还有诸位乡邻,莫要惊慌,尔等都曲解了朝廷的心意。陛下让尔等剃发,绝非恶意刁难,而是为了让天下归一,成个体统。如今江南已定,尔等皆是大清的臣民,臣民当遵君制。若天子与八旗子弟着满洲衣冠,尔等却仍守前明旧俗,一国之内,衣冠各异,岂合君臣之道?尔等汉人最重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君有令,臣当从。如今大清为君,尔等为臣,效仿君之衣冠发式,正是恪守纲常的体现,尔等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令在场汉人无比屈辱难堪。

士绅们是纲常伦理的直接受益者与捍卫者,一生研习儒家伦理,以 “恪守纲常” 为立身之本。

多铎精准拿捏了这一点,将剃发与“君为臣纲”绑定,等同于说“不剃发就是违背纲常、不忠不义”,让他们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又深恐争辩会触怒清廷,殃及自身。

百姓们对 “三纲五常” 的理解只停留在 “要听皇帝的话”、“要孝顺父母” 的浅层认知。他们只知道 “头发不能剃”,却不知道如何反驳违逆纲常的严重罪名,全都茫然无措,口中讷讷无言。

周瑛愤怒思忖:“三纲五常” 本是约束君臣权责的伦理,君要仁,臣要忠,如今却被曲解为 “臣下必须无条件服从君王的所有要求”,连衣冠发式都要强行统一。

可见鞑子蛮横粗暴,往后断不会守道德,施仁政,礼崩乐坏,即在眼前。

多铎游刃有余接续道:“本王虽为满人,却也少少读过几本史书。魏晋时北方异族入主中原,推行胡服、胡俗,治下的汉人照样耕作生息,安稳过活。所谓‘五胡乱华’,可乱着乱着,最后不都合同为一家了嘛?”

他呵呵笑着,像在引领众人展望光辉前景,循循善诱道:“《春秋》有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古来异族入主中原,融入华夏的先例还少吗?他们能让百姓顺应新俗,安居乐业,为何我大清就不能?”

说到此处,他语气微微下沉,威挟质诘:“那些异族能做的,我大清为何不可?尔等先前能接受魏晋胡俗,能接受唐宋改制,怎么到了我们满人这里,不过是换个发式、易个衣冠,尔等就如此抗拒?”

身临刀俎,谁敢应答?

天有日而无光,民虽生譬如死,世界像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王爷此言谬之千里!”

一声怒喝打破僵局,人群愕然耸动,上百个老少参半的儒生先后挤出来,个个怒发冲冠、义愤填膺。

周瑛认出喊话的青衫老者,他是明道书院童蒙班的授课先生何鹏飞,宗保、马世奇都是他座下弟子。

何鹏飞挣脱身旁士子阻拦,迈开阔步进入空地,往日微驼的后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直刺多铎:“王爷引三纲五常为据,却不知其核心乃‘权责对等’,而非臣子对君主单方面的盲从!孔孟早有明训: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昔年禹汤文武,以仁政待民,方得万民拥戴;桀纣暴虐,丧失民心,终落得身死国灭!如今王爷以刀兵相胁,强令我汉家子弟剃发易服,这是‘君使臣以礼’吗?凭此便要我等事君以忠,岂不是毁坏纲常!”

多铎抚弄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面冷如铁。

李沾吓得魂飞魄散,欲要呵斥,何鹏飞昂首奋扬,持续抗议。

“更遑论王爷曲解《春秋》,‘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不是要华夏屈从夷狄习俗,而是说夷狄若能遵华夏之礼、行华夏之制、奉华夏之文脉,方可入我华夏疆土,为天下之主!昔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改汉姓、穿汉服、兴儒学,方得后世认可。反观元蒙,坚守蒙古旧俗,歧视汉民,终不过百年便土崩瓦解!王爷如今强推剃发令,要我等背弃祖宗衣冠,这哪里是‘中国之’,分明是以夷代华,亵渎圣人之道!”

“大胆腐儒!竟敢污蔑王爷、犯上作乱!”

先前那名阿谀谄媚的降奴厉声喝骂,妄图讨好多铎。

何鹏飞怒目相向,见解更加掷地有声,“我华夏向以仁政包容远人,而非以暴政欺压边民。唐太宗招降突利可汗,不夺其部众,反开互市以安其民,更将哥舒瀚、李光弼等异族子弟纳入禁军,终成一代名将,传为华夷共融之佳话。我大明开国以来,安置归附蒙古部落于北疆,授其官职、许其安居。阳明先生平定西南土司,不专恃武力,反兴办书院、广施教化,让蛮夷子弟知礼明义。这才是真正的华夷一体、天下归心!”

他抬手直指多铎,合着血泪控诉:“可王爷看看你们大清!扬州十日,屠我数十万无辜百姓。如今到了南京,不思安抚民心,反而强推剃发令!这不是华夷相安,是赤裸裸的暴政!是要断我汉家文脉、毁我华夏根基!”

多铎端坐椅上,脸色黑沉,始终未发一言,只略略动了动手指。

身旁侍卫立刻会意喝骂:“老匹夫不知死活!拿下,就地斩首!”

两名清军提着刀快步上前,何鹏飞临危不惧,反而转身朝百姓奋声疾呼:“何鹏飞死不足惜!然华夏衣冠不可丧,汉家文脉不可断!鞑子能杀我一人,还能杀尽天下千千万万守节之士吗?乡亲们!头发是父母所赠,衣冠是华夏之根,万万不可退让啊!”

“保护何先生!”

跟随何鹏飞出列的儒生们齐声呐喊,围成一道人墙,将何鹏飞护在中央。更多读书人挺身加入,年轻学子挡在最前,年迈老儒站在身后,子衿相叠,共筑长城。

“冥顽不灵!既然都想死,便成全你们!”

侍卫统领怒喝一声,发号施令,“全部拿下,一同问斩!”

刀枪逼近,儒生们无一退缩,有人抓起地上的碎石掷向清军;有人高唱文天祥的《正气歌》;有人紧紧攥着头上的儒巾;还有人向远处的亲友,乃至茫然无措的百姓们从容郑重地深深揖拜。

大刀起落,人头滚滚,上百人转眼丧命,陈尸血泊。

周瑛跪在人群中泪如雨下,之前她只想在乱世里求一份安稳,让全家人能好好活下去。可此刻何鹏飞与儒生们的鲜血彻底击碎了这份幻像。她终于看清鞑子要的不是取而代之,而是摧毁汉人的衣冠、文脉与尊严。强迫汉人背弃祖宗、忍辱偷生。

看着卫道者倒在屠刀下,她满心痛惜与自责。痛惜他们为守气节流血牺牲,自责曾经苟且度日的侥幸。

遇害儒生的家属们呼天抢地,哭声震天,许多人冲进刑场抚尸大恸。

白发老妪哭儿,新婚少妇抱夫,稚子幼女唤父,景象惨绝人寰。百姓观者无不落泪,连个别在远处站岗的清军也忍不住摇头叹

息。

一些胆小的男子被磨刀霍霍的清军吓坏了,不住偷瞄空地旁的剃头棚,想主动从命,无一例外遭到身边亲友痛斥。

一位老父揪住蠢蠢欲动的儿子,耳光抽得啪啪响:“数典忘宗的东西,敢剃头就别认我这个爹!”

一名中年妇人死死拉住想去剃头的丈夫,撒泼哭喊:“夫君不能去啊!今日你若剃了发,叫我和孩子们如何做人?一家人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周围百姓也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交口唾骂。

当此情形谁若就范,势必众叛亲离,懦夫们只得抱头坐地,听天由命。

多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狠戾发令:“道理本王已说透了!今日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尔等不听本王劝告,便是自绝于王化,自断其生路!扬州的昨天,便是南京的明日!”

这赤裸裸的威胁已效力大减。儒生们的鲜血唤醒了百姓心底的血性,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反抗,试图突破清军的封锁强行离去。

周瑛身旁一个小贩红眼怒吼:“孝廉、秀才们是为我们死的!读书人都不怕死,我一个小老百姓怕什么!今日砍头可以,剃发休想!”

多铎不为所动,坐视手下将激进的抗议者一个个拖出来枭首,弹指间,又有上百颗人头落地。

腥风阵阵,血污狼藉,风号云泣,鸟兽同悲。

可清军越是残暴凶恶,百姓们越不肯退缩,愤怒的呐喊声压过了哭声,连老弱妇孺都燃起斗志。

有人怒斥降臣们:“你们这些官老爷拿着朝廷俸禄,却坐视看百姓受苦,还配做人吗!”

降臣们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更怕事态失控酿成哗变,招致全城大屠杀。

他们你推我搡,成群结队跪到多铎面前,磕头流血,竭力求饶,请他宽限时日,暂缓剃发令。

多铎铁了心要给汉人一个下马威,对此全然不理。

钱谦益被这尸横覆地、血流成川的惨状和百姓愤怒的咆哮、凄厉的哭喊,牵动恻隐。快

步赶到空地中央,冲混乱的人群挥舞双手,高喊:“乡亲们!都静一静!听我一言!”

骚动稍稍平息,无数愤恨、悲伤、怨怒、绝望的目光汇聚过来。

钱谦益眼眶泛红,加意温和道:“乡亲们,老夫知道你们心里苦,可再这样盲目顽抗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血啊!”

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语气更为恳切:“事已至此,莫再固执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要学会变通嘛。大家先前没试过剃头,故而心生抵触,可你们细想,剃了发,各家的祖宗还是那个祖宗。房子田产、老婆孩子也还是你们的。”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绞尽脑汁消除人们的抵触:“再说,胡子也是父母给的,可平日里刮刮修修,大家不都觉得理所当然吗?头发和胡子本是一样的道理,何必要为此拼上性命,闹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见人群中有人面露迟疑,他趁热打铁,提高声调表态:“若你们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那便让老夫来起这个头!老夫不是要大家背弃祖宗,只想乡亲们能保全性命,活着,才有念想,才有将来啊!”

他说完马不停蹄地转去请示多铎:“罪臣愿为先驱,遵奉大清法度,恳请王爷即刻安排人为罪臣剃发,以安民心。”

多铎满意微笑,颔首道:“到底是钱大人有见地,顾大局,那就请吧。”

钱谦益在一片抽气声和惊奇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步伐,故作镇定地走到空地中央的凳子上坐下。

他撑住膝盖的双手不住发抖,连忙拿袖子遮住。

一名清军上前解开他的发髻,随即操起剃刀,三下五除二将他顶上的头发剃去大半,露出逼青的头皮,与残余的发丝形成刺眼的对比。

士绅百姓们无不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谁敢相信昔日文坛领袖、前明礼部尚书,竟当众屈从蛮夷之制?

又觉得他一剃头,所有气度华操、风流文采都随着三千发丝荡尽,像个为求苟活,毫无尊严的小丑。

周瑛心情复杂,揣测钱谦益这般作为,究竟是同情百姓,还是出于贪生怕死的品性?

她侧头遥望人群中的柳如是,见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俨然只剩一具空壳。

一道身影从降臣队伍里踉踉跄跄冲出来,直奔钱谦益。

周瑛看那人年约不惑,身着绯色官服,胸前补子绣着云雁图案,是一个四品官。

那官员面若涂血,神情癫狂错愕,泪流滚滚地指着钱谦益大骂:“钱谦益!你……你竟然剃了蛮夷之发!这就是你所谓的‘救民于水火’?这就是你标榜的‘保存江南文脉’?你这无耻老匹夫!今日剃发,明日便要易服,后世史书上,你我皆是千古罪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此人本是钱谦益的门生,当初被他以 “保全百姓、暂避锋芒” 的说辞劝导投降,心中本就十分不甘。今见恩师亲自带头屈从满清暴政,胁迫百姓剃发,感觉被最信任敬重之人狠狠欺骗,精神彻底崩溃,竟对着昏暗暗的天幕哈哈疯笑起来。

钱谦益虚怯惭愧,慌忙起身安抚:“子源莫要误解!我这也是权宜之计啊!”

那官员狠狠啐他一口,扯着嗓子厉声嚎叫:“吾中华衣冠发式,岂能为蛮夷所毁!发不可剃,心不可辱;身可死,华夏不可亡!”

说完不等清军上前捉拿,悍然扭身横冲直撞奔向秦淮河岸。在一众惊呼声中纵身一跃,坠入湍急浪涛,转瞬没顶消失了。

“爹!”

一名青年哭喊追来,望着茫茫河水跳脚悲号。

他是那官员的儿子,见父亲已然无救,愤然高呼:“父为忠臣,儿当为孝子!誓不辱身于蛮夷!”

随后毫不犹豫地循着父亲的轨迹奋力跃入水中。

这父子二人的孤愤之举如同一颗火星投入干草垛,顿时令在场忠义之士热血沸腾。

先是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悲呼:“我儿虽幼,亦是汉家郎,岂能剃蛮夷之发!”

紧紧搂住咿呀学语的孩子,奔至岸边俯冲投河。

人群好似决堤一般,再也无法遏制。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口中喊着 “华夏不灭”、“衣冠不可丧” 的悲壮口号,争先恐后冲向秦淮河岸。不光成年人义无反顾,连五六岁的孩童也紧随家长,唯恐落后。

一位残疾老妇人爬在儿子背上轻声说:“儿啊,我们不做胡奴”

儿子含泪点头,背着母亲奋勇投河。

一名书生跑出十几步后折回,从怔忪呆立的仆人手中夺过装书的包袱,抱着圣贤经典跳水。

一本《论语》落在岸边,书页被呼啸的风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受惊的鸟儿。

“扑通”、“扑通” 的落水声仿佛越滚越大的雪球,将秦淮河拦腰阻断。堤下犹如下饺子,只见人影不住落水。

投河者像一群执着填海的精卫,以最极端惨烈的方式,捍卫着心中不可动摇的华夏尊严。

清军士兵忙乱阻拦,刀枪棍棒齐施仍挡不住这声势浩大的赴死阵营。

他们感受到了在战场上与明军对阵时不曾出现过的恐惧。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靠以死为荣的信念洞穿了敌人不可一世的傲慢。

多铎的从容消失无踪,他訇然起身,回头望着那些战士冲锋般奔赴鬼门关的南京百姓们。

攻城略地、大敌当前、生死存亡时他都没慌过。

但此刻,他真真切切慌了。

还慌得寸心大乱,失去主张。

这些卑贱的汉民啊,他用刀剑劈开他们城门,靠权术谋夺朱家的国祚,却没料到他们能用死亡夺走他的战果,可以靠自毁让大清江山变成黄粱一梦。

他脸上阵青阵红,胸膛里烧着的是比恐惧更灼人的煎熬。

一种被蝼蚁绝地反击,狠狠打脸的暴怒与迷茫。

马世奇早前便沉浸在丧父的哀痛中,方才又亲眼目睹恩师何鹏飞舍身殉道,心中早已萌生死志,含泪对母亲说:“父亲为国捐躯,恩师守节罹难。儿子何忍独生,为蛮夷所奴役?”

马夫人一怔,望着儿子坚毅的脸庞,眼中浮现欣慰与不舍双重情愫,随即漼然微笑:“我儿如此,娘无憾矣。”

无需再多言语,母子携手奔向河岸。

周瑛被这前所未见的悲壮景象吓得浑身发颤,心神俱荡。见马家母子从跟前跑过,她赶忙伸手抓住马世奇的手腕,想阻止他们。

马世奇抬头,看她的眼神盈满愤恨,仿佛她不是昔日亲和的邻家大姐,而是逼迫他和母亲投身黑暗的歹人。

那眼神太过锋锐有力,周瑛震撼失神,不觉松开手,目送马世奇与马夫人飞快远去,没有丝毫迟疑,双双跳下河堤。

那姿态不像自尽,倒像是在投奔光明的净土,怀着令人心碎的欣喜与坦然。

周瑛停止颤抖,双拳紧握,体内涌动着焕然一新的力量。

她的心仿佛被盘古的神斧劈砍,剧痛中鸿蒙开辟,升起永恒不灭的太阳。

此前她只想护着家人,总觉得改朝换代不过换个皇帝,气节是文人的专美,权贵的专职,寻常人能苟全性命便好。

她鄙夷钱谦益的软骨,却只当那是人品瑕疵。直到——

闽小梅的血,浇灭了她“富贵可避祸”的天真。

豪门的勇,颠覆了她“勋贵多蛀虫”的固念。

宦官的忠,撞碎了她“阉党皆无耻”的偏见。

原来,气节并非某一阶层的专属,它蛰伏在汉人的血脉中,每当刀斧临颈便引吭高歌。

听何鹏飞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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