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宫中灯火幢幢。
康熙日讲散得早，留了更多时间批奏折，此时已早早地批完，端坐在案前捧书看，直至书也看够，便提笔练字。
手边的琉璃花灯的烛焰发出毕波的一声响，暖橘色的光团在他脸上跳动，晃得他眼睛酸胀，他撂下笔，闭目歇息。
门外似有响动，不知是谁经过，可他抬头，却未看见预想中的身影。
真是，他在期待什么？他怔怔地坐了一会，一只蚊子绕着他不停飞，他烦躁地起身踱开，鬼使神差地自博古架上取来一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了，里面有两粒耳饰，小如红豆，细看之下，它们在灯火里泛着幽幽的彩光。他伸手拿起一粒，立刻放回，关盖子，放回原处。
他换了《几何原本》看，体会到新奇的兴味，总算驱逐心里的空落感，不知不觉地打了满满两页纸的草稿。
门被叩响，他书写的笔尖一顿，纸上洇开一小团墨，像粘着的苍蝇尸体。
赵昌带着讨好和神秘兮兮的语气说：“皇上，您猜谁来了？”
康熙讨厌有人同他卖关子，可他知道赵昌不是爱卖关子的人，所以是谁来了？他压下不耐烦，重新涌出了一丝期待，“是谁来了？”
“是曹大人回来了！”赵昌兴冲冲地说。
康熙一呆，继而展颜，“还不快叫他进来！”
“是！”赵昌离去的步伐十分轻快。
随后曹寅便到了东暖阁，给冰盆冷气缭绕的屋内带进草木清香，他手里提了个小食盒，掂了掂，笑吟吟问：“皇上吃不吃宵夜？”
康熙顾不得瞧宵夜，迎上前，两手搭在曹寅双肩，看了他好一会儿，惊喜道：“你在信里说还有三日才回，怎这般快就到了？”
曹寅关了门，自己斟茶，捧着茶托随意往炕床边靠坐下，仿佛在自家书房，“皇上圣明，臣到江南一呼百应，诸事顺利，待在那儿闲得发慌，不如陪皇上有趣，便提前启程了。”
康熙含笑而好奇，去坐曹寅对面坐着，鲜见地露出热切之色，“快仔细说说。”
曹寅喝口茶，“臣同徐祭酒到苏州，先召集好友同窗办了场诗会，臣在诗会上透露皇上打算修明史，一听明史，那些遗老文士个个瞪大眼不说话，只等臣说下去。”
康熙了然，“你定是不肯好好说的。”
两人对了个默契的眼神，各自含笑。
曹寅道：“真是什么也逃不过皇上眼睛，臣当时连连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朝中汉臣少，少有堪当此大任的人才，不知道要编成什么样了！徐祭酒更是横眉肃目，劝在座各位举荐人才，共同上京编书，编一份公道的前朝史书。”
康熙沉吟着点了下头，叹道：“他们果然不放心，现在有几人要上京？”
“已有八个定了的，皇上，”曹寅坐直了，神采奕奕，“其中有个叫万斯同的，是黄梨洲先生的弟子，此人少有才名，遍读史书，尤精明史，徐祭酒都对他赞不绝口，这人也说要来，臣怕他临了有事耽搁不来了，便趁此把他一起捎来京城，如今他就住在臣的芷园。”
康熙眸色一凛，“你做得好。”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对曹寅说，“你别把他惹不快了，弄巧成拙。”
“臣有分寸，已请徐乾学和顾贞观去陪他了。”
康熙知道曹寅定是半哄半绑，只恐他急过头，令万斯同积怨上京。此时听他安排文坛有名的两人去陪万斯同，放心之余，暗赞曹寅做事周到。
两人又继续说了会江南的见闻轶事，康熙难掩歆羡，蓦地想到有人曾说羡慕宫外的人，可以天南海北地见识山川大河，他的心弦便被轻轻拨动，与回忆中的那一刹那共振而鸣。
他看向曹寅放在书案一角的食盒，觉得和卫素瑶的那个很像，但宫里的食盒怕都一个样，他真是多想了。
曹寅循着康熙视线，明知故问道：“皇上是想到了什么？”
“这食盒不是你的吧？”
“哦，方才臣在院中等通报，有人托臣送进来的。”曹寅眸色覆上一层浓雾，遮去了底下的暗笑，惭愧道，“可惜夜深，臣没看清是谁。臣心里全是修史的事，待回过神，那人已走出日精门，臣方意识到他不是乾清宫的，再追去问也不像话。皇上，臣可有耽误你的事？”
康熙心觉没趣，摆了摆手，兀自去案前开食盒盖子，只见第一层摆着一碟油糕和松饼，极寻常的点心，拿起第一层，第二层是叉烧包和燕窝莲子羹，又是宫里寻常的点心，第三层是热毛巾和筷匙。是任何人都可能送出的宵夜，猜不出是谁。他依次原样放好，没有胃口。
曹寅瞧了他奇怪举动，过来打开盖子一瞧，轻笑道：“皇上不爱吃？臣去吩咐膳房再送一份。”
康熙喊住他，“罢了，咱们随意吃点，你留下陪朕说会话。”
曹寅称好，把食盒提到炕桌上，一碟碟地铺开，皇帝先拿了叉烧包吃，曹寅拿了块油糕，两人一时无话。
蛙鸣渐响，夜里一丝风也无。盆中的冰融化了一圈，白汽如霭，小窗里射来一方皎白月光，落在席上像褪了色。
康熙脑中浮现“广寒”二字——暖阁里曾有人静默舞蹈，他想到那画面，脸上不由添了几分笑意。
曹寅未曾注意，倒不是因他吃得认真，而是想到方才在值房遇着卫素瑶的场景。
两人见面先是打招呼，“曹大人从江南回来了？”
“是啊，卫姑娘给皇上送宵夜？”
两人互相交换讯息，卫素瑶便托他把宵夜转交皇帝。
曹寅问：“怎不亲自送？”
卫素瑶顿一顿道：“实不相瞒，我得罪了皇上，无颜面对。”
曹寅接过食盒，只觉有些分量，提在手里像提着心里，他捺不住好奇，笑问道：“你想得罪皇上实非易事，如何做到的？”
这话问得欠揍，卫素瑶听了皱眉，可她如同闯祸后独自隐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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