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叶茉盈“送”进寝所,谢绍辰倚在门边醒酒,大半边身子融入门外的夜色,俊脸一面映出皎皎月光,一面映出熠熠烛火,在高挺的鼻骨处明暗交汇。
“早些安置吧。”
叶茉盈坐到桌边,执起手提壶,为自己斟了一杯不知是哪名暗卫事先沏好的茶,浅啜一口,“稍晚,有客至。”
女子声儿柔柔,在深夜中沉淀着浮躁,颇有筹码在手,几分安之若素。
星辰闪烁,漏刻流逝,暗淡的寝所内,一对男女淡淡对望,不再有相互磨合的妥协,徒剩较量。
谢绍辰薄唇轻提,笑痕浅浅,没有询问访客的身份,只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凝睇着桌边的女子,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清冷。
旁人口中的清冷。
原来,还真是拥有两副面孔。
小院外传来老衙役的禀告,谢绍辰稍一转眸,就见一位碧琼轻绡的美妇人走来。
妇人周遭纱灯四盏,是提灯的公府扈从。
妇人眉眼沉沉,睨了谢绍辰一眼,“胡闹。”
虽不知小夫妻因何起了矛盾,但也没有将新婚妻子困在寝所不让出行的道理。谢氏家规没有这条,谢氏子弟也不可加码禁足女眷。
谈氏面无表情地越过徐徐迎上来的儿子,提裙跨进门槛,朝站起身的儿媳快步走去,主动握住儿媳的手。
“走,娘带你回府。”
可叶茉盈没有顺着婆母的力道迈开步子,她安静站在桌边,被内疚和遗憾占满意识。
眼前的妇人,如同母亲般温柔,是她想要珍视的婆婆,可造化弄人,一场错姻缘,隔断了她们的婆媳缘。
“儿媳有话说。”
谈氏当小夫妻闹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只一味责怪儿子,嗔怒道:“都怨绍辰,委屈了我的姑娘。有什么委屈尽管与娘说,不必替他考虑。”
谈氏一下下抚着儿媳的发鬓,眸光寸寸暖柔。
谢绍辰屏退一众人,背对房门,负手望着墨空,没有阻止叶茉盈对母亲的“如实”相告,笃定这份如实里掺杂了权衡和考量,不会十成十的真实。
“少年”一事,是她不能言说的秘密,至少和离前不能。
当谈氏从儿媳口中听得京城那晚的孤男寡女是一场蓄谋的鸿门宴,自己的儿子是被眼前女子赖上的,妇人的眸光渐渐凝滞。
老夫人的猜测应验了,也能解释得通儿子为何对儿媳冷淡疏离。
“怎会,怎会?”事发突然,谈氏一时陷入茫然,喃喃自语。
叶茉盈抽回被妇人攥住的手,搭在自己的腿上,被攥热的手慢慢发凉,“是我爱慕虚荣,鬼迷心窍,试图借助世子飞上枝头,攀上高枝儿,如今幡然醒悟,但求一纸休书亦或和离,解我愧疚。”
幡然醒悟总要经历一番浮沉,哪有心思不洁之辈突然生出良知的。谈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不相信人会突然改变。
“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有苦衷啊?”
谈氏再次握住叶茉盈的手,使劲儿地捏揉,试图打开小姑奶的心扉。
对这丫头的怜爱和疼惜是因感恩而生,可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情感。
叶茉盈摇摇头,她没有苦衷,她就是一个兴风作浪的祸害,搅扰了谢氏长公子的姻缘和平静。
谈氏看向门外的儿子,重重一叹,若蓄谋是假,儿子是不会任由儿媳编造下去的。
“你的诉求呢?”
叶茉盈抿抿唇,“就此离开,求娘成全。”
“可你有考虑过谢氏的颜面吗?在礼教藩篱约束的高门,和离并非小事,会被传得沸沸扬扬,你可又有顾及绍辰?”
若一切如这丫头所言,自己的儿子无外乎是受害者,受害者再被非议,便是伤上加伤。谈氏作为母亲,是要为儿子考虑的。
能担得起一府主母的人,思路自是清晰,已理清了儿子禁足儿媳的缘由,无非是一个闹着和离,一个不肯答应。
叶茉盈哑声笑道:“一纸休书,可保世子名声。”
至于她的名声,早在赖上谢绍辰的一刻就已自毁了。
谈氏气得以拳磕了磕膝头,虽心有责怪,但并不想失去这个一见便有眼缘的儿媳,“生米煮成熟饭,事已至此,便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说了!”
这是叶茉盈万万没有想到的,受害的一方反倒选择妥协,可她没有奸计得逞的快感,只想脱离复杂的纠葛。
自私就自私吧。
她从衣袖中取出折好的纸张,摊开在桌上,“晚辈意已决,求前辈成全。”
“你唤娘什么?”
谈氏看向摊开的纸张,诧异而震惊,和离书的前两个字被一笔勾去,换成了休字。
谈氏气不打一处来,胸膛上下起伏,她闭闭眼,一把拉起叶茉盈,“先跟娘回府,再行商谈。”
这丫头需要冷静。
不容分说将人拽出房门,谈氏瞪了一眼转过身的儿子,“不许拦着。”
她此刻火大着呢。
素日温婉柔和的主母发挥凌厉之势,强行将叶茉盈带上马车,阻止了儿子的送行。
谢绍辰站在寝所小院中,耳边回响着叶茉盈的话,一字一句流露坚决,对这段孽缘除了愧疚再无其他。
再无其他......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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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茉盈是在四更天回到明玕苑的,在璇儿的陪伴下,混沌入睡。
璇儿守在床边,替时而梦呓的女子摇扇。她忽然想起老爷的话,蹑手蹑脚走出卧房,连夜送出一封寄往京城的书信。
小胖丫头在窗前眺望京城方向,百感交织,盼着老爷来到扬州。
自作主张的小丫头虽心虚,却不后悔。她自幼孤苦,被叶家父女收留,唯一能做的就是守护小姐,虽不清楚小姐突然选择和离的缘由,但一定与世子的冷遇有关。
天大亮时,璇儿没事人似的手捧银盆来到床畔,服侍叶茉盈梳洗。
既回了公府,该有的礼节不可缺失,叶茉盈照常去往蕙馨苑为老夫人请安。
不巧的是,谢绍辰也在。
叶茉盈后知后觉,今日休沐,作为长孙,是该回府看望祖母。
还未通过婆母那关,没必要在老夫人这边再掀波澜,叶茉盈仍要装出虚与委蛇之态,在请过安后,主动坐到了谢绍辰身边。
老夫人一贯的态度冷淡,叶茉盈甚至觉得,在得知长孙和离的消息后,老者会像得知次孙调回扬州时一样欣喜。
从蕙馨苑离开,叶茉盈故意慢了一步,跟在谢绍辰身后。
白衣胜雪的男子闲庭信步,没有被糟心事困扰,瞧不出异样,哪怕与自己的堂弟正面迎上,仍是喜怒敛在淡笑间。
“兄长。”
得空就会来祖母这边请安的谢翊云自然而然唤了堂兄一声,却在发现堂兄身后的女子时,顿住脚步,一身的清爽气息陡然变得浑浊。
他停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嫂嫂。”
叶茉盈慢下步子,无声颔首,垂落的眼帘不敢多瞥一眼,快步走到谢绍辰身边。
晨早澹艳,鸟语花香,预示一整日的好天气,谢绍辰笑着邀请堂弟到明玕苑小叙。
兄弟间再正常不过的往来,却成了谢翊云的禁忌,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即便有,也在鬼使神差中答应了。
他不该答应的,可还是答应了。
青年垂下肩,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无人看透他的内心。
谢绍辰也不挑破,拍拍青年的背,带着叶茉盈回到明玕苑。
甫一走进兰堂,女子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屋外一众人,“你为何要邀请二公子来小叙?”
“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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