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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订婚茶会

小说:

心中

作者:

一梣一

分类:

现代言情

阳子安静地将信纸放回信封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

冷风顺着窗缝灌进来,绕着人盘旋,发出喑哑的杂音。空旷。死寂。昏暗。这些轻巧却苦涩的文字将她彻底推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中。窗外那枯槁的树丛摇摇晃晃,残存的叶子一面绿一面黑,比曾根崎的露天神森林更幽深可怖。

许多斑驳的脸在眼前交织。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如恶魔的面具,要将人彻底吞噬——半梦半醒间,阳子听见了心中坍塌成粉末的一声巨响。

宛如艰难地赤足行于漫长的荆棘之道,道路尽头的轮廓已然逐渐显现。

——请告诉我,肉眼可见的这一段距离,该如何走下去呢?

在别宅被幽禁了近一个月后,阳子被带回伯爵府,迎接即将到来的订婚茶会。

在静子与莲乃等人的劝说下,个性变得异常乖顺温柔的阳子在父亲面前充分地表达了悔过之心,再三承诺今后会全心全意做好妻子的本分。一言一行都与往日的任性乖戾作风截然不同,令绫小路一郎倍感宽慰,一直默默观察着的久我夫人也表示了认可。

早春的梅衰败下去时,久我公馆举办了规模堪称盛大的订婚茶会。侯爵作风高调且交友广泛,陆军省与部分海军省高官、帝国议院上院的绝大多数高层家眷都收到了请帖。当然,在这样的场合里,侯爵与侯爵夫人是主角。阳子只需安静地扮演好准新娘的角色在内客室接待贵客,便足以满足来宾的好奇心。

久我家的待客用公馆为彻底的西洋木造建筑,与今出川家的古典文艺复兴式和秋月家的詹姆士一世风格截然不同,有着轻巧华丽的镶板风外观,用小濑的赤松木营造出大胆前卫的线性切割外墙。阔大的馆内有前后两处庭院、网球场、游泳池、板球场等设施,订婚茶会仅用到了公馆与小范围前院。考虑到阳子的身心状态,茶会流程简洁,氛围也称得上轻松愉快。许是经过了侯爵夫妇的训诫,久我直哉在茶会上也表现得安分守己,各处给足了体面。

作为久我家女眷被安排陪在阳子身边待客寒暄的,是很应景地换上一袭俏皮的铭仙衣衫的橘千和。但当日在更衣室里见面的那一刻起,阳子就察觉到对方郁郁寡欢的情绪,摆出颇勉强的微笑,几乎将不快写在脸上。会场里自然也不见她那位高材生未婚夫的身影。考虑再三,阳子最终还是斟酌着问候。

“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

“太累的话,就别去招呼了。”

“那可不行,姨妈会怪罪的。”

“……今天怎么不见小笠原君?”

“啊,他说最近课业繁重,就不来了……差点忘了,他叫我代为向阳子姐问好呢。”

“谢谢他记得。”

——并不是上乘的借口。阳子刻意忽略了橘千和眼中的落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厢情愿的女人和无可奈何的男人,在忍耐过后终于将不相称表露到了台面上。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对双方却意味着痛苦。尽管那痛苦并不对等,甚至充满隔阂。幸福本就是虚妄。

阳子穿过中庭,走向前院。前一天被雨水淋过,脚下的草坪青翠欲滴。草坡带着和缓圆润的弧度,宛如整块绿色的天鹅绒布面。举目望去,已婚女眷们大都已穿上轻便的裙装,唯独阳子一人被套在侯爵夫人准备的宽大过头的振袖礼服之中,袖子拖至脚踝。像一只烟视媚行的薄身花樽,承受着众人的各式窥探。

阳子的注意力被迅速转移到院中的樟树下。两名金发碧眼的疑似传教士家的女眷将一名日本女性围在中间,女子说着流利的外语,朝阳子挥手示意。阳子欠身回礼,瞪大了双眼。

——半个月前的《朝日新闻》上刊出了今出川侯爵被召回国担任外交使臣的消息。

眼前的女子是才风尘仆仆地归国不久的今出川堇子。地中海的太阳将她晒成小麦色,但依然是神采奕奕的凛然模样,披着一件中性风的绀色毛织长斗篷,在院中柔美小巧的日本女性中鹤立鸡群。她将一把法式羽毛扇握在手中,手背上纵横交错地凸起一条条青筋,露出小指上的一枚素银戒。与阳子隐在宽大的袖中的白皙小手形成了鲜明反差。

“……前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没想到与阳子在这场合再会。”

“您过得如何?还在弹琴吗?这次回来会久待吗?”

“勉勉强强。总而言之,短期内不会回去……在临近的学校寻了份教声乐的差事。”

“您可真了不起!”

堇子以轻松的口吻叙述着自己的经历,那自信与从容的姿态令阳子深感艳羡,也无形中加剧了双方的隔阂。

“那么阳子呢,还在弹琴吗?”

“真是惭愧。许久未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嘛,很快就是久我夫人了,想必今后会更忙碌。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话说回来,您成婚了吗?”

“姑且还是独自一人。”

交谈不觉生疏下来。堇子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全场,突然停滞在某一点。阳子循着轨迹望去,不远处的户外餐桌周围聚集着看样子关系熟络过头的贵族女性,叽叽喳喳地寒暄着。

堇子的视点在她们背后。一个瘦小的女人缓慢地推着一辆扎眼的轮椅朝餐桌挪动。轮椅上坐着个病恹恹的男人,极不情愿地用军帽遮住自己留疤的半边脸。女人穿着薄柿色的小纹和服,吃力地让轮椅停下,小跑着取来碟子夹了桌上的几块蛋糕和切块水果,双手捧着恭谨地递到男人手里。男人脸色不算好看,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吃起来。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女人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男人吃完,才将轮椅顺着侧面的斜坡推向室内。

阳子心中疑惑,只觉得那女人远看着有些眼熟。少顷,女人两手空空地独自走出客室,穿过草坪时猝不及防与堇子对上视线。堇子踌躇许久,大步朝她走过去。阳子没有勇气上前,遥遥地望着,胸中莫名堵闷。

堇子拦住女人的去路,努力从对方扑得厚厚的白粉里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对方两手在身前交握,怯怯地打量她,好一会儿黯淡的眼中逐渐泛起奇特的光辉。堇子试探着打招呼,客气又温柔,确定自己没喊错。

“松平夫人。”

“……您好。”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夫人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天。”

“哎哟,那真是巧。”

“夫人和阳子小姐打过招呼了吗?”

“打过了。”女人终于按捺不住,语气中带着告饶:“前辈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吧。”

“……可以吗?由理?”

樋口由理——现在是松平由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前刘海柔顺地垂下来,盖住了视线。再抬起头时,眼里红通通的。堇子的眼神落在她骨瘦如柴的腕子上,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突然被打断。

“由理!由理!”

屋内传来男人毛躁的叫喊声,是坐着轮椅的松平辉光在召唤妻子。由理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朝堇子颔首致歉,小跑着离开。堇子在原地目送她那拘谨到堪称可怜的背影,攥着扇骨的指节抽痛起来。

阳子屹然站在原地。她想起自己早些时候站在公馆正门口,被橘千和引着,一连串地招呼过去,走马观花般地与许多张涂满白粉的脸打照面。由理应该就在其中——或许并没有。

不怪她。女校时代的许多记忆已经被稀释得只剩下一点渣,现在这瘦弱的年轻妇人实在难以与当时稚气未脱的由理联系在一起。

堇子又不知何时回头走到她身边。两人无言地在原地站了一会,阳子鼓起勇气询问:

“前辈是回国之后第一次见吗?”

“是。”

“记得您那时候和由理一直通信来着。”

“我去法国之后,原本还写着的。知道她嫁人之后就没通信了。”

“……为什么不继续写?”

“那也太失礼了。”

“虽然由我现在来说很奇怪,但那时候由理比可是任何人都更期待您来信哪。”

“‘那时候’什么的……过去多长时间了?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到此为止吧。”

堇子苦笑着截断了话头,一双丹凤眼仍朝着客室的方向。阳子没能再说下去。但她从对方那如湖水般平和的外表下,仿佛感知到某种彻骨的痛苦。阳子自觉那是不能贸然触碰的荒地——令人遗憾,叫人心寒。她又不免想起真子。订婚的消息大张旗鼓地登了报,真子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真子,甚至是被残疾丈夫呼来喝去的由理。好似都被困在同一片荆棘丛中。

——光是旁观就不寒而栗。

愈发强烈的逃避之心在阳子心中如烟雾一般急速蔓延开来。

订婚茶会结束后,正式进入婚礼筹备事宜。此时对于新娘而言,要各处奔波尝试新做的衣衫,确认婚礼的形式、流程,结纳金和嫁妆单明细,往往是最忙碌的时刻。

但阳子完全没放在心上,表露得乖巧又配合,像人偶一般被莲乃夫人和静子等人来回摆布。被打扮成什么样都不要紧——当某种危险的念头开始牢固地扎根并发芽,眼花缭乱的外在世界便不再予人以冲击,再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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