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书坊坐落于清静的巷弄深处。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在稀薄天光下泛着朦胧微光。
巷子两旁是斑驳的墙面与偶尔探出墙头的青藤,环境十分幽静。
与春景酒楼的喧嚣繁华恍若两个世界。
书坊的门面并不张扬,甚至显得有些低调陈旧。
两扇对开的黑漆木门。
门环是简单的铜环,却磨得锃亮。
门楣上悬挂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以遒劲清雅、风骨嶙峋的笔法刻着【云端书坊】四个大字。
虽历经风雨洗礼,色泽有所剥落,却依旧能窥见当年执笔者不凡的功力与心境。
推门而入,并未闻到预想中的霉味,而是一种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墨香与旧纸张特有的芬芳混合的气息。
书坊内部比想象中更为宽敞深邃。
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整齐排列,书架上分门别类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如同无言的巨人,守护着无数沉睡的传奇列志。
然而,正如明光所言,书坊内极其冷清。
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客人。
室内极其安静,静得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和脚步落在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
繁华落尽后的苍凉弥漫在空气里,却也别有一种让人心绪沉淀的力量。
须发皆白、穿着青色儒衫的老掌柜贺修竹,正坐在靠窗的一张宽大长案后,手持一把细小的镊子,极其专注地修补着一本破损严重的古籍。
他的动作充满了耐心与珍重,仿佛手中并非旧纸,而是亟待呵护的生命。
贺修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神情安详、投入而平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门庭的冷落都与他无关。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承载着文明的故纸。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贺修竹缓缓抬起头,透过镜片看向来客。
当他的目光落在凌夕岚身上时,眼中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惊艳。
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般容貌气度,宛如从画中走出的客人来访了。
但他很快便收敛了讶色,露出了一个极为和善、温暖而真诚的笑容。
如同秋日午后透过窗棂洒落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些许书坊内积年的冷清与孤寂感。
“二位客人光临,是想找些什么书吗?”
“老朽这书坊虽旧,但各类书籍倒也齐全。若是没有,也可登记下来,老朽尽力为您寻来。”
他说话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和,没有丝毫商贾的急切与讨好。
凌夕岚很少与这个年龄段的老人打交道。
在修仙界,驻颜有术是常态,多的是鹤发童颜或青春永驻的人物。
偶尔前往人间游历,也多是来去匆匆,犹若看客般掠过众生百态,连与人深入交流几句都是奢侈。
印象里最深刻的老者形象,居然还是那位高踞龙椅之上。
身着黑金龙袍,威严疏离,眼神永远带着审视与考量的皇帝姥爷。
他的脾气与归海珑如出一辙,骄傲凛然、强势专断。
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倒反天罡。
但是在凌夕岚的记忆之初,【母亲】才是延伸感知这个广漠世界的【锚点】。
也因此,贺修竹身上的朴实、温和,不具备任何尖锐棱角的气质。
那种完全沉浸在文学世界中的专注安然。
才令凌夕岚感到既陌生而神往。
“暂时还没有具体想找的书。”
凌夕岚启唇,声音和煦。少了几分缥缈,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只是随意看看。老爷爷您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贺修竹微笑颔首,又坐回了原处。
明光想要掏出地契,向贺修竹表明身份,却被凌夕岚扯了扯袖子。
又轻又软,像被剪去利爪的幼兽挠了两下。
明光一下子失去了言语。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凌夕岚拉着,大摇大摆地开始了参观。
凌夕岚径直走过考生不可或缺的文学典籍,绕开晦涩难懂的古语鉴解,最终停留在了童话绘本之列。
“夕岚公子,可否有什么喜欢的?”
明光小声说道。
尽管四下无人,但是在这种场合,还是会在潜意识里避免发出任何异响:
“您已经是云端书坊的新任老板了。想要的书籍直接拿走便是,我会负责与掌柜进行交涉。”
“这个。”
凌夕岚隔空一点,指向某本装帧精美的绘本:“帮我取下来。”
“好嘞。”
明光个子小小的,弹跳力却很强,轻松跃起够到了高处的书籍。
像只急切讨赏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将书递给了凌夕岚。
绘本只有薄薄的几页,设计得却十分用心。
封面印着【长鸣】二字,无声地叙说着不平凡的故事。
凌夕岚展开绘本,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斑斓的鸟类。
羽毛根根分明,闪耀着流光溢彩的色泽。
『昔有神鸟灵羽,坠落尘间。
踏厚土,饮琼露。欢歌燕舞,不念归途。
颂阳赞月,长鸣不绝。』
画面上,天真烂漫的鸟儿嬉笑着,施展自己的翅膀。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自在惬意,不被任何纷扰沾染。
『被神鸟吸引的人们,围绕在它身畔,建立了城镇。
大家都对灵羽延绵万里、从不止息的美歌喉声赞不绝口。
一致同意,将小镇命名为“长鸣镇”。』
画面上,灵羽的身边开始逐渐簇拥了很多人类。
那些芝麻点大的小人,将它的身躯衬托得额外庞大。
灵羽骄傲得挺直胸膛,像是在说:人,鸟来保护你们。”
『灾厄降临,神羽蒙翳。
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就在众人陷入绝望至极
仙君清霁携挚友■■■合力扭转了命运。』
画面一转,晴空变成了黑色。
原本和谐的画面也变得诡异起来。
直至,那两道身影的出现,打碎了噩梦般的命运。
『清霁斩杀了十恶不赦的大贪官,解救了险些被献祭的青稚少年,带领人们开辟崭新的未来。
■■■则孤身对峙被魔气侵蚀的灵羽。
并与随后赶来的清霁,一同赋予神鸟解脱。』
画面摒弃了所有血腥画面。
清霁手中的长剑用花枝替代。
被花枝刺中的对象,会陷入无痛无觉的美丽梦乡。
灵羽遮天蔽日的身躯越来越小,狰狞的模样一点点柔化。
直至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陷入永恒的酣梦。
故事的最后,并没有配文。
只是画了一个圆滚滚的蛋壳。
蛋壳上有枚奇特的标志,与当年的灵羽一模一样。
似乎在昭示着崭新的故事即将开启。
凌夕岚合上了绘本。
明光蹲在他的身边,虽然对绘本的内容并不算感兴趣,但单是与凌夕岚一起享受午后的阅读时光就已经让他很开心了。
头顶的呆毛一晃一晃,像是小狗在朝主人摇尾巴。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书坊积蓄百年的宁静被无情打破。
为首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身着绛紫色锦缎长袍,腰系玉带,手持一柄鎏金折扇。
他生得倒算周正,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中闪烁着过于精明的光,嘴角习惯性地下撇,带着几分刻薄与倨傲。
他身后跟着四个彪形大汉,皆是短打装扮,肌肉虬结,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贺老先生,别来无恙啊?”锦袍男子“唰”地甩开折扇,故作潇洒地轻摇几下。
贺修竹缓缓抬起头,将手中的镊子轻轻放回原位。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原来是世侄。今日前来,又是为了那桩旧事?”
“旧事?”那男子嗤笑一声,合起折扇,用扇柄不客气地敲了敲身旁的书架,震得几卷古籍簌簌作响:
“贺老,这可不是什么旧事。肆郁大人当年就说过,凡他名下产业,皆是能者居之。”
“容您在此经营十载,已是仁至义尽。如今这书坊门可罗雀,年年亏损,您老人家占着宝地却只能守着这些发霉的破纸度日,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踱步上前,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小生楚相旬。今日这件事情必须得有个了断。这么好的底子,若是改建成客栈,早就日进斗金了!何必白白浪费在这赔本的买卖上?”
贺修竹眉头微蹙,却依旧保持着风度:“你说这话,肆郁大人同意了吗?”
楚相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当然。我也不瞒你了,今天我能够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肆郁大人的默许。”
“你在这个位置待的太久,做的事情太少了。墨守成规只会害人害己。”
“什么书香久传,能当饭吃吗?如今这世道,讲究的是真金白银!您看看您,守着这堆破书,修修补补一辈子,连个像样的门面都置办不起,何必呢?”
他身后的一个大汉粗声附和:“就是,老头儿,识相点赶紧搬走!不要妨碍我们少爷施展手脚。”
另一个大汉更是不耐烦地一脚踢向身旁的书架。伴随着一阵剧烈摇晃,顶上几部古籍摇摇欲坠。
凌夕岚眸中紫茫微动。
与此同时,那几本原本该轰然坠落的厚重古籍。
却在即将滑落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力量托举住,悄无声息地回归原位。
而那个踢书架的大汉却突然“哎哟”一声,抱着自己的脚单腿跳了起来,脸色扭曲,仿佛踢到了块铁板。
楚相旬不满地瞪了那大汉一眼:“没用的东西。”
他转而看向贺修竹,语气强硬:
“贺老,今日您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念您年事已高,晚辈我也不愿做得太绝。这样,给您三日时间,收拾东西走人,否则……”
楚相旬冷笑一声,未尽之语充满威胁。
贺修竹花白的眉毛颤抖着,枯瘦的手紧紧按在长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否则怎样?”
一个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缱绻的笑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美得不像凡尘客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倚在不远处的书架旁。
看似随意地站在那里,却莫名成为整个空间的焦点。
楚相旬眼中掠过一抹暗色,随即化为警惕与不满:“你是何人?此事与你无关,休要多管闲事!”
“放肆!”
明光立刻挡在了凌夕岚面前,将藏在袖中的地契摊开,厉声呵斥道。
“这位是肆郁大人未来的夫婿,如今云端书坊的正主。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他说话?!”
也不怪楚相旬不认识凌夕岚。
换成谁也不会想到,相亲了这么久的尤肆郁,会跟邂逅不到一天的少年光速闪婚。
事发紧急,婚期将近的消息甚至还没有大规模传来。
但他认识明光。
这位可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与暗卫统领零一明一暗,不知道为尤肆郁铲除了多少障碍。
刚才一晃眼居然没注意到明光。
还真是一大失策。
楚相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死死盯着明光手中的地契,心知今日强占的计划已然落空。
但他眼珠一转,不甘心就此失败,尤其是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既然你是肆郁大人未来的夫君,就更应该为你们的以后考虑。”
楚相旬指向贺修竹:“留着这样的废物蛀虫放任不管,只会成为肆郁大人拓张商业版图的阻碍。”
贺修竹闻言,面色黯然。
楚相旬的话虽刻薄,却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无奈与痛处。
云端书坊的没落,是他无力改变的现状。
“就是,就是……”
周围的壮汉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互相对视一眼后,竟然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
无形地向凌夕岚施加压力。
凌夕岚一动不动地缩在明光身后,双眼空洞,不知在看往何处。
明光以为他是被眼前这些人吓到了,连忙将他遮得更紧。
像只护崽心切的老母鸡。
殊不知,此刻的凌夕岚在拼命压制体内不断翻涌的,施虐的欲望。
之所以没有立刻出手。
是因为凌夕岚知道自己一旦展现出真实的实力,那么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平静的生活,也会在此刻彻底崩裂。
此刻的凌夕岚有些后悔当初修习的时候太过偏科。
但凡会点清除记忆的技能,他就可以把这些人狂扁一顿后再抹除记忆,直接丢出去了。
温香软玉在前,有个大汉实在没控制住,跨越了安全距离。
然后当场被明光刺瞎了双眼。
“啊——!”
血液四溅,大汉狞叫着跪倒在地。
凌夕岚却没能看到那惨烈的画面。
明光温热的指尖,覆盖在了他的眼前。
“非常抱歉,污了公子的耳朵。”
他稚气未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忐忑,像是犯了错的小动物。
行为也如同兽类般,带着天然的、残酷的野性。
明光的武力值并不逊色于零,只是相貌更加具有欺骗性,才被安排成了凌夕岚的近侍。
明光是追随着凌夕岚的眼睛,用于观测他的一举一动;零是背后无形的大手,便于随时拨乱反正。
明光一般情况不负责武力输出部分。
但通通都要以凌夕岚本人的情况为准。
尤肆郁的唯一要求是:“别把我的小夫君养死了。”
楚相旬被明光的狠辣整得心里发毛,但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
“你我都是为了肆郁大人做事,自相残杀也未免太难看了些。不如换一种更友善的方式。”
“你待如何?”
“简单!既然是书坊,自然要靠书来说话。”
“若你们能在短期内让这云端书坊声名大噪、宾客盈门。那我楚相旬会自行向肆郁大人请罪,要刀要刮听凭处置。”
“若是做不到……”
楚相旬眼中闪过狡黠的光,“那就证明你们根本没能力经营好此地。届时,就请贺老先生自行请辞,让与有能之士。”
“当然,我必然不会让这位……赘婿大人吃亏的。该分给您的银两,一块也不会少。”
这条件极其刁钻。
让一个已然没落、无人问津的老书坊短期内声名大噪,谈何容易?
明光张了张嘴,却也无力反驳。
诚然,现在地契到了凌夕岚手中。
但是尤肆郁也明确表示了只会分给凌夕岚相应的钱财。
并没有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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