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崔黛归躺在里间床榻上辗转反侧,望着屏风前的那道虚影。
那是宿在外间的顾晏。
兴平府地处北界,夜里要冷些,星空也愈显辽阔。
顾晏和衣躺在竹塌上,透过半开的窗棂望去,点点星芒落入眼中,心中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只是这平静到不了梦里。
他依然走在一片沉黑血海里。
数不清的幽黑深坑在脚下蔓延,血水里翻涌着无数断肢残骸,千万只被腐血泡胀的手从深坑伸出,每一个都在竭力攫住他的脚踝,要将他拖进深渊。
一张张发白泣血的面庞自深渊中望来,幽咽着喊他的名字。
小将军......小将军......
他将自己蜷成一小团,任自己坠入深坑。
猩臭浓黑的血水自口鼻中灌进来,窒息的黑暗之中,却找到久违的安宁。
闭上眼,终于一切都归于虚无。
直至那声——
南望,照顾好自己......忘掉顾氏罢。
忘掉......
娘亲,我忘不掉。
他遽然睁开眼,绝望比血水更汹涌压来,心中却生不出一丝反抗。
他是行走世间的罪人,游离地狱的恶鬼,被铁链锁住,寸步难行。
尘世经年,他早已长成作恶多端的奸佞,不是当初那个烈日下执红缨枪的小将军。
满手阴谋,不见赤诚。
他是个恶心的怪物。
父亲在世,一定不喜这样的他。
娘亲见了,一定要厌恶这样的他。
他没有长成大家心中的样子,他活该受到惩罚。
可是,没有人惩罚。
他们......都不在了。
连怪他,都没有人。
血水猛地翻涌,如千刀万剐刺向他的心。
可终究只是唯恐不及地避开,不屑沾染上这个怪物一分。
他被又一次丢弃。
没人会要他。
他终于像个懦夫,又一次伸手往胸襟里扯去。
唯有那药,唯有那药。
可手中却猛然触到温凉柔软,不是那冷冰冰的瓷瓶。
他挣扎着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直到一点熟悉的声音穿过血水,落在耳畔。
先生?先生......?
先生!
崔黛归紧紧抓住那只发烫的手,不让他在胸膛上抓绕出更刺目的红痕。
伸手去摸,也是烫得惊人。
“先生!快醒醒!”
“顾晏!”
眼前的人却只是双目紧闭,薄唇比脸色还白,不停发着抖,两缕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额上,显出风吹就倒的脆弱。
崔黛归咬了咬牙,要去寻人,
不料才起身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脚下趔趄扑在了竹榻上。
迎面撞进一片滚烫的胸膛,满怀的松香袭来,崔黛归顺着那股力道抬眸望去。
她的手被他紧紧攥住,捏得生疼。
他分明未醒,手中却不容分说,霸道地沿着她的手腕碾磨向下,五指强行撑开她紧握的掌心,近乎执拗穿行进指缝,扣拢。
终成交缠之态。
崔黛归只觉他的力道大的惊人,犹如溺水之人紧紧抓住一颗救命稻草。
不禁额上青筋跳了又跳。
这是做了什么梦?
“来人!”
侍女很快进了屋,一番问询之下,崔黛归才知这人竟用上了五石散!
那可是要命的东西!
想起方才他神志不清拉扯衣襟的模样,崔黛归面上彻底冷了下来。
抬手翻开他的胸前衣襟,果然看见一个白瓷小瓶。
“当真祸害!”
打开瓷瓶一闻,崔黛归目光发狠,“不是要拉拢招抚么?你们就是这样磋磨他的?!”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姑娘,这...这是大人自己要的......”
崔黛归一怔。
此物成瘾,染上了便魂不守宅,血不华色,长此以往不止肝脏受损,更会致残致死。
他不会不知。
“都是何时用、用了多久?”
“大约有七、七八日了,几乎日日都用...都是在这样的夜间使用......”
崔黛归忽然想起来了。
那夜她被蛮夷捉来送给顾晏时,他那样苍白的面色却透出红晕,还止不住咳,分明就是用了这五石散。
当时她只当他是喝了那合欢之效的药酒,他却不说。
原是为了掩盖此事。
“打水来。”
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张清然那里给嘉帝用的就是这五石散。
“从今日起,这样的东西不许再送来!去喊大夫!”
侍女唯唯诺诺出去,不一会儿,房中置好浴桶,放了温热的水。
所幸时日尚浅,慢慢戒掉不是难事。
眼下先将高热降下来才是。
她往回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出,只得单手去扒他的衣裳。
一边费力脱着,一边恶声威胁,“再不醒,将你发卖了去!”
底下的人纹丝不动。
只有那手攥得发白,紧紧握住她不松开。
崔黛归无奈,后悔方才为何不让侍女先搭把手。
好在那浴桶就在塌边,虽泡不了,倒也能擦擦身子降温。
只是想得很好,衣裳一解开,她自己却闹了个脸红。
雪色衣衫下,露出这人大片的胸膛,不似衣冠楚楚那般清瘦模样。
薄而紧的肌肉下蓄着力,冷白肌肤也因高热而染绯,热气蒸腾而来,浑身血液似喷薄而出,便如昨夜这人带着她抚上的那处,平静底下有着骇人的生命力。
崔黛归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是一副年轻男子气血方刚的躯壳。
还要继续宽衣解带么?
这个问题只在脑中停留一瞬,她便眼也不眨地,摸上他腰上系带。
轻轻一用力,却未扯动。
底下人似乎颤了一下。
她不由抬眸,却见顾晏依旧紧闭双眸,似在昏迷梦中。
于是放下心来,手上加了力,要将他的里袴脱下。
反正看也看过,摸也摸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
崔黛归红着脸告诉自己。
然而手下这里袴却似专同她作对,扯松了这边又紧了那边,半天徒劳,只累得她沁出汗来。
终于,在一声泄气般轻叹后,那系带像是自己长了手般,竟轻易滑下一寸。
她不由睁大了眼,狐疑着往上看去,那人如玉点染绯霞的脸庞上鸦羽低垂,仍是一副昏迷着予取予求的模样。
若海棠低眠,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只是面上不自然的薄红更深。
她惊得抬手去摸,竟反而不如方才烫手。
这是怎的了?
再转回目光时,却瞧见那腰线之下,延伸出两道浅粉疤痕,线条曲而流畅,像是经年的旧伤,是......
弯刀。
崔黛归目光一凝。
烛火下那双杏眸中,轻忽旖旎之色褪去,显出几分凌厉。
蛮夷之祸,从不曾远离。
她再没心思欣赏眼前的病美人,拿了巾帕打湿水,尽心尽责擦拭起来。
整个胸膛擦过一遍后,大夫来了。
也不知是哪来的庸医,战战兢兢瞧过一遍后,却只开了个安神的方子。
再问该如何祛除戒断五石散,就只会推脱到学艺不精上。
崔黛归明白他的顾忌。
毕竟这里是广大将军府,顾晏身份特殊。
无奈之下,她只好又换了水,守在顾晏身边一遍遍擦拭。
浴桶中的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
侍女累得倚坐在门槛上睡着时,崔黛归也终于抵不过困倦,趴在顾晏身上沉沉睡去。
手才从胸膛上滑落,顷刻间,却又被另一只更大的手稳稳接住,握在掌中。
顾晏睁开眼,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撑身坐起来,一点一点将枕在自己腿上的姑娘挪入怀中。
这样日思夜想的一张脸在眼前毫无防备睡着,顾晏静静看着,眼眸中溢出的温柔,几乎要化作实质,顺着她的眉眼一寸寸抚过。
只是眸光渐深时,却只抬手,曲起修长指骨,轻轻触上那朱唇。
指腹霎时传来温热柔软,引得他颈侧青筋骤然紧绷,几乎要忍不住喟叹出声。
怀中人在此时嘤咛一声,似觉痒意,竟伸出软濡檀舌,在唇上轻轻舔过。
顾晏瞳孔骤缩,猛地收回手。
那软舌便贴着指尖刮过,将触未触着没入红唇。
顾晏一时有些庆幸未将她惊醒,一时又升起怅然若失。
这样照顾他,可有一丝一毫是出自爱念?
他要的不是她的亏欠。
纵前路阻隔千万重,他尽可徐徐图之,可他怕,怕她心中全然无他。
世间所有,皆可抛却。
他无故人,无牵碍,便连西沙旧地,也早不复当年模样。
唯有她。
往深渊中的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便如腐尸逢遇鲜血,一瞬之间生出骨血,生出贪念。
生出渴望。
这渴望如毒药,片刻断不得。
“别走。”
他低喃一声,捧起那只柔顺无骨的手,万分珍重地在脸侧蹭动,最后捧到唇边,轻啄一下。
“从前,吓着你了。”
“我若藏起心思,你是不是便会,安心待在我身边?”
“赎罪......呵。”
“赎罪也好。”
他就这样看了她一夜。
等到日上三竿崔黛归醒来时,房中不见了顾晏的身影。
待在院里用了一个寡淡无味的早膳后,侍女慌张着跑进门。
“大王子来了,姑娘快避避?”
崔黛归倒是未见过这位,闻言起身快步往屋内去。
只是才走一步,院门口就出现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的异邦男子。
“顾大人可回了?”他踏步进来,扬声问。
侍女嗫嚅道:“大人晨起出去,一直未回。”
崔黛归忙随了侍女低下头去。
可已经晚了。
那人在瞧见她那张脸时眼睛一亮。
见两个女子衣裳形制相似,一身素色,头上也都未簪朱钗。
他理所当然将崔黛归也当成了此处侍女。
“嘶......美人如花,今日得见,死而无憾!”
大王子眼中绽出惊艳,快步走上前,伸手就要往崔黛归脸上摸去。
崔黛归急急避开,大王子摸了个空。
“捆了。”
他抬手嗅了嗅,似被香气抚慰,怒容转瞬舒展,“捆紧点,送去本王床上。”
身后两个亲卫闻言朝崔黛归奔来。
崔黛归未料到片刻之间竟至此地步,退避间被其中一人钳住双手,眼看着就要被绑起来,不由大喊:“我是顾——”
“——咻!”
一箭破空飞来,刹那间,擦着崔黛归耳畔,没入那亲卫脖颈中,力道之大,带得崔黛归差点摔在地上。
她猛然抬眸,瞧见顾晏一身白衣疏朗,手中一把弓缓缓张开,竟是又取了一支箭。
他唇边挂着一抹凉薄笑意,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噬人漆黑。
浑身的杀意毫不掩饰,箭尖所指,正是大王子。
“顾大人,误会一场!”
崔黛归看得心中一惊,若在此射杀了他,休想再活着出去!
可顾晏却像未听到般,闲闲搭弓,引箭,又是一支。
竟是要三箭齐发。
“为区区一个女人,”大王子眼中阴鸷如淬毒,“顾先生要杀本王?”
顾晏轻笑一声,“区区一个女人自不足惜,只是顾某不喜,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
“这有何难,本王再送你十个便是!”
大王子摸上腰间弯刀,冷笑开口,“你我兄弟,何须见外!”
眼看一触即发,崔黛归咬紧了牙,目光紧紧攫住顾晏那双漆黑的眸子,缓缓摇头。
“你方才,说什么?”
顾晏在这目光中顿住,任亲卫挥舞着将手中弯刀对准他,只轻笑一声,“你说,你是顾某的人?”
他脸上满是毫不在意的平静,然而崔黛归能瞧透那平静底下隐抑的疯戾。
如狂云积聚,死生抛开。
这一刻,大王子都显得没那么可怖。
她骇然点头,“我......我还想活......”
“好。”
顾晏周身霎时有如春雨降下,眼中只看得到她那微不可察的点头,“那就活。”
“大王子,顾某残躯,尚算一二分作用。炎炎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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