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渊声音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谁,又似怕连自己也听见。说到底,他不过是敬重沈淮景,不愿见到他唯一的女儿葬送在自己手中。更何况——
那般张扬跋扈、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沈念之,若是就此折了,未免太没趣了些。
夜色寂静,烛光摇曳。
这一夜,顾行渊未曾离开半步,一直守在屋内。
直至第二日申时,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
“大人,晋国公府的人到了。”一名衙役小心通报道,“马车就在外头,说是来接沈娘子回府。”
顾行渊抬眸,神情冷淡:“也好,让他们进来。”
沈念之被抬回晋国公府的时候,正值大雨倾盆。她脸色惨白,昏迷不醒,像一朵濒临凋零的芍药,被细心包裹着送回府门。
晋国公府内,夜雨初歇。
沈淮景站在床边,看着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女儿,坐在太师椅上许久未动,事情原委也从顾行渊和霜杏口中得知。
翌日。
沉郁的天色还未彻底散去,晨钟未响,沈淮景已然披衣出门。他未换朝服,仅一件藏青直裰,长靴未除,步履稳重,神情如常,唯有袖间那几道折痕透出一夜未眠的痕迹。
圣上尚未宣见,他却执意进了宫。
御书房内香炉未冷,炉火翻滚时有细雨打窗,映得窗外梅影瘦长。圣上披衣而坐,见沈淮景拱手请安,放下手中玉简,淡淡一声:“沈卿,不在家照顾那好女儿,大清早倒是跑得快。”
沈淮景神色未动,只躬身低声:“臣有事参奏,非说不可。”
圣上点头,淡淡道:“说。”
沈淮景起身,直视御案后那道静默坐着的身影,语气却不疾不徐:“臣听闻大理寺卿昨日杖责之人,是晋国公府的嫡长女,臣未曾插手,一来是避嫌,二来是尊律法。但今日臣要说的,不是大理寺,而是宋家。”
圣上眉头微挑,似笑非笑:“朕还以为你是来为女儿喊冤的,倒是拐着弯骂起宋家来了。”
沈淮景却沉声道:“臣不敢喊冤,阿之顽劣,是非有律法论。但宋临渊之举,实在不堪。他故意将私怨引向公堂,挑唆此事闹大,甚至不惜激怒女儿,以引诱她失控。这是借法行私,是公然借律压人。更不提他当日强逼阿之赴宴的无礼行径,此事若非家丑难扬,臣早已上疏弹劾。”
圣上静静听完,嗤笑一声:“你女儿可是烧了他一整个铺子。”
沈淮景眼神未变,低声:“女儿失态,臣不为她开脱。她当众烧墨宝斋,已是该罚,该责。但这火烧得值。若不是逼得狠了,她不至于出此下策。”
圣上挑眉:“你要朕护着她?”
沈淮景并未点头,只是思索一下说道:“宋家经营“墨宝斋”多年,贩卖字画古籍,宋太傅是前朝旧人,宋临渊私下收藏前朝旧谱禁书,又与陛下胞弟贤王走的甚近,火起之夜,疑为自焚灭迹,毕竟曾有人传墨宝斋有预言凶吉朝政走向的书。”
“你看着查吧,得有实证。”圣上说罢,沈淮景便退了下去,他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是很难拔除。
沈淮景才刚走到门口,将将迈出一只脚,圣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卿,你若要拿宋家开刀,朕不拦。只是……你家女儿,得好好管教。”
沈淮景叩首:“谢陛下体恤。”
窗外又有细雨,远处传来钟声一响,宫人更替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天光微亮。
晋国公府后院,贴身老仆扶着沈淮景回府。他未进内堂,只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偏院那间挂了青帘的屋子。
他未言一句,只让人传话:
“让阿之好好养伤。宋家会有人登门。”
与此同时,宋府。
宋老太傅卧病在床,一夜未寐,听闻圣上未追究纵火,反而是沈淮景去了宫中,不由手中佛珠骤然一紧,低声道:“叫临渊过来。”
而此时的宋临渊,正倚着栏杆看雨,手中执一柄折扇,唇角挂笑,却满面愁容。
他仿佛早知这一刀会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这一刀,是自己亲手磨的。
就在廊下细雨淅沥之时,晋国公府偏院的另一侧,炉火微明,药香弥漫。
沈忆秋得了一个活血化淤的方子,亲自去小厨房熬药。她小心翻检着药材,将切好的生药投入砂锅,火候微调,不敢有丝毫马虎。可因一时心急,手背竟被溅起的滚汤烫了一片鲜红,火辣辣地疼。
她咬着牙,正拿帕子敷着伤处,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忆秋。”李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埋怨与关切,“这几日怎的不见你?连一封信也不回。”
沈忆秋仓促回神,连忙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李珩却早已觉出异样,他几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到灯下。
当看到那片红肿起泡的伤痕时,他眉头一拧,脸色沉下来:“怎么弄的?为了给沈念之熬药?你疯了吗?她以前怎么欺负你、害你,你都忘了?如今她活该受这点罪,最好死了才干净。”
他的话字字带着寒意,刺得沈忆秋心口一震。
片刻后,一声脆响划破静夜。
沈忆秋抬手,重重一巴掌甩在李珩脸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眼眶微红,声音却无比坚定:“你不可以这样诅咒我的家人。”
李珩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了那个恶毒的女人打我?”
沈忆秋倔强地挺起脊背,咬牙开口:“那日落水,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与姐姐无关!是你不信我,若你还有半点良知,就去向阿之姐姐道歉!”
李珩神情一滞,“你……”
他脸上青白交错,终是气得一甩袖子,转身负气而去,步履间带着几分狼狈。
屋中只剩沈忆秋一个人,她低头看着手心那抹红肿,眼神微微一黯,却仍将熬好的药汤稳稳端起,迈步朝沈念之的卧房方向走去。
彼时沈念之昏沉地睁开眼时,窗外斜阳已过,微光透过檐下朱纱帐子,在雕花床柱上映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她喉间干涩,大腿上侧传来的痛楚仿佛火灼刀割,稍一动弹,便牵扯得她冷汗直冒。意识恍惚间,她感觉有人正轻手轻脚地揭开她背后的纱衣,一点点地为她涂药。
药膏冰凉,带着淡淡的苦香,顺着血痕抹开,又一点点沁入皮肉之下。
沈念之疼得咬牙,却未吭声。
“……姐姐,你醒了吗?”一声轻柔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沈忆秋。
她低垂着眉眼,坐在床榻旁,一手扶着药盒,一手拿着纱布,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抖,动作却极为认真。
沈念之并未回头,只冷淡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忆秋抬眸,目中满是真挚:“你伤得太重,我……只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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