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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白

小说:

潢井

作者:

卢錂蕴

分类:

现代言情

半山坡上的白色建筑,是一树一树的玉兰从土里钻出来,横在路上挡住我远去的脚步。蓝色背景下的梦田,停在眼前。一切都在发芽。落花。耳边没什么声响,可另一个自己总在吵闹。松树、柏树、灌木、桂花,乱乱的堆在窗口,枝干向上伸展着,晃动,晃动。像一张巨大的网,我落入其中。伸手触到的是蜘蛛的丝网。潢井中深陷。只能看着自己渐渐褪色,抽离。一滴一滴。一具躯壳。

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停在是哪一天。看着深蓝色的窗帘被风吹起,一层一层,我在海里么?

“曾然,今天写生。”“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曾然,今天别逃课了。”

“曾然,你爱我吗?”“然然,过来抱着我”“曾然,你是疯了。”“曾然,你还了她。”“曾然,你简直就是娼妓。”“曾然…曾然”。“把她扒光了,放在桌子上。”

“啊!!!”我是在做梦吗?这是什么。数不清的声音,就这样砸向我。我点了一支烟。红色的火苗里,一个少年拿着刀冲着自己。还是梦,这是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梦。恍恍惚惚,再也忍受不了。手边削铅笔的刀,不自觉得从手腕处滚到手肘。

“老师,老师!曾然受伤了。”

疗养院静悄悄的,我躺在一个真空的气球里,飘啊飘啊。一直到飘地平线的另一端,在火一样的云朵上荡着秋千。我望向天花板,是白色的。是灰蓝加白。满刺鼻的味道。手上连着管子,这个场景我好像也梦到过。

“你醒了。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曾然。”

“很好,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上高一。”

我的脑子里纷纷扰扰,声音从四面八方奔向我。是角落里掉了一只眼睛的玩具,散落了碎屑,没人愿意抱抱它。

“最近常做噩梦吗?”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人却站在我面前。

“是。黄医生,您是姓黄吧?我以前就梦到过你。”

“曾然,这不是梦。你是不是经常不记得自己睡着前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陌生的地方醒来。”

“是的黄医生,我是活着的人吗?我经常梦见自己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接受精神科医生的治疗。那时候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分辨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就算用刀扎向自己都没有用。我明明坐在那里,却又找不到自己在哪。那年我十七岁。

“曾然,我们慢慢来。我要你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都要相信我。”

“好。”针管、心率监测仪,在身体里蹦蹦跳跳。被束缚在床上的我是一只风筝,也许他们是怕我飘走再也回不了头,才会用棉线把我紧紧地绑在栏杆上。

乒...

金黄色扬起裙摆,

哇啦啦,嘭!

火红勾着斜月远。

弹跳、飞出。

火苗窜动的眼睛。

哗~

落下,

今晚去你家吧。

酒吧,推杯换盏,吵杂喧嚣。酒一瓶一瓶的开着,今天不知道哪个香艳牵动了谁的夜晚,又是谁将得到一份十二小时的恋爱。

协议、画展、酒杯,床单、情妇、交换条件。所有这些汇在一起,酒吧圆桌对面一只打火机。我和有夫之妇私通。只是这个男人的脸我现在怎么都不记得了。其实和他厮混,在我看来与和别人厮混也没有什么差别。只要我端着酒杯,摆出一副有利可图的表情,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同他们一样,做什么不是都要有目的的?漫无目的的人会被认为是对生活冷漠。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都是见不得光的人。

李舒撑着桌子歪着头问我:“曾然,好多天你都没来了。干什么去了!”准备比赛是个好借口,用来搪塞李舒。上课不上课也没什么分别,该学的不该学的我都知道了。她拉着我的胳膊坐下:“真是让人搞不懂啊,总感觉你和我们不太一样。”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下水道里的蛆虫也许能更了解我一些。弯下腰,抽屉里拿出一本画册。我蹲在地上冲她摆了摆手:“我们说好的,周六周日去我那儿吧要开始了。”她微笑的点头,也许是眼前的太阳过于耀眼,才会在阳光下一不小心就被刺伤。我像放下一块橡皮一样,放下这句话。转身离去,眼前的房顶一片一片落下,坍塌的是失望和希望。风拂过石雕,不言。姨夫踏着废墟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拿着绳子,烧红了双眼。我被碎石困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绳子一圈一圈,绕过脖颈。我勒在背后的双手拼命的挣脱着。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撕下我的皮肤,啃食着我的指甲。

“曾然,你醒了。”

白色的墙,白加墨绿加钴蓝。

是梦?每时每刻都在坍塌的世界?床头上的药瓶和头顶的天花板也在摇晃。伸手抓到了一缕空气,银色的、白色的,缕缕千丝。轻一点,又轻了一点。我就要散开了。

“黄医生,你是梦里的人吗?”

“不是,你已经醒了。还记得和你说要相信我吗?”手腕处被什么紧紧地拉住了。是一只被钉在木板上的蝴蝶。我只能信任。

“我去学校了吗?”

“曾然...那是梦。你今年多大了?”他的手指在我眼前摇头,被剪断分裂后重聚。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一台破旧的唱片机。支支吾吾:“十六岁,上高一。”奇怪的是这个问题好像在哪儿梦到过,现在也许还在梦里?如果梦和现实分不开,我该凭什么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们慢慢来,你有事就按手边的铃。”关切的眼神,他伸手指了指我右手边的按钮。我想如果连梦里的人都开始关心我了,应该也算不得是什么噩梦吧。

据说被夜晚蛊惑的人会永远睡在梦里。我在这里多久了?现在是哪个月份?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画室的钟表有时往前走,有时停住。陷落在时光里绕不出来。周围的一切什么都听不见,安静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输进我血管里的药水一直没停过。在我睡醒之前,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顶楼的风吹过我的耳朵,乌鸦在嘶吼。我看向李舒。“对不起,对不起”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重复。哭喊。泪滴伏在我肩膀上。她一口,我一口,脚下凋零的烟蒂,是三月未绽放就要枯萎的花蕾,一束,一束。是失航的飞机,左右晃动。扶着我肩膀微微笑的人,她退后再退后。倒在云层上,消失在黑夜与白昼的齿轮中。我奔跑大喊,她的衣角,擦过我的手心,的温度。滑落。花落了。面前的人就这样消失了,眼前的世界模糊,再模糊。我抬手拂过泪珠,眨眼间是我倒在了血泊里。

“曾然,你醒了。”

白色的墙,白加橘黄。

“我还活着吗?”白色天花板,白的雪红,我就躺在血泊里?

“曾然,是梦。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上高一。黄医生,这个问题我梦到过。”

“不是梦。曾然,这个问题只能在现实中。”

“这是你的早饭,等下给你松开先吃饭吧。其他的,会好的。”他指向床头的那个白色饭盒。头顶的天花板下降,降落,停在了我的脚尖的,是一片冰冷的雪花。小笼包、米粥。恍惚中看到张石安走过来抱着我,问我爱不爱他。他面容模糊,高高瘦瘦的,带着眼镜。那个本该上高二的我,却在精神科接受治疗。

病房里只有我自己,什么感官都被剥夺。那时,我确定了,我活在一个本身就不存在的世界里,没有痛苦,不要用思考,也没人邀请我出演新的“剧目”。终于活成了一个概念。

福尔马林,只有福尔马林在空气中飘着。我无力思考,更没有办法证明。躺着和吃饭成了唯一的活动。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可以反光的物体,洗澡间里也没有。自由是稀少的。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着,都是不能掌控的。唯有数不清的针管和药片。

护士的脸明明暗暗,眼皮抬一下就模糊一点。

“把她给我办了!”一群人扯着李舒的衣服。她大叫着,他们不仅无动于衷反而更加兴奋。凌晨的校园没人听得到,我用手去抓,唯一能摸到的就是空气。“不是喜欢吗?让她光着!那幅画所有人都看到了,拒绝我!你配吗?还装你妈清纯呢?”她在颤抖,我冲过去。站在他们面前挡住李舒,可我明明就站在这里,他们却看不到我。我大声呼救却无法阻止。“把她绑到桌子上,那块好使劲。天亮就校庆了不是?拒绝我?让大家都看看!”红色的木质桌子一张一张拼在一起,白色的布台上,一块一块的污垢。被扯乱抓损后,皱巴巴的掉在了地上。我站在在课桌前,看着他们把她撕毁,扯碎。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的忍着,忍着。她扬起脖子望向天空,天空暗的像一只塑料袋。黑压压的塑料袋,她被装了进去。我努力的叫着、喊着、跑着,可是却无能为力。他们走后,我终于有了形体。我奔向李舒,把她解开。我跪在桌子上流着泪,抚摸着她的脸。她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我抱着她,她乱蓬蓬的头发像校园栅栏上的铁丝网,无论怎么梳理都依然凌乱。她先是哭着,再是大叫着,最后边笑边撕扯我的衣服。我想要扒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是一棵长了根的柏树。赤裸的我被她绑在主席台上。太阳就这样升起了。台下的人,他们穿好校服,把手里的书砸向我。我叫喊,无人理会,面无表情地挥着双臂,他们只觉得我是疯子。他们手拿着菜刀冲向我,我抱着自己无处可躲,倒在人群中。一把把匕首刺穿了我的胸骨。

“曾然,你醒了。”

白色的天花板,白加土黄加深红。吊瓶里的液体一下一下的钻进我的血管中。

“是梦?是我被凌辱了?”

“梦里有真实的,也有虚构的。但是都不等同于现实。”白色大褂拿在手中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看一直生命垂危的流浪狗。怜悯。担心。一明一灭。是火烛微红的灯烛,眨眼间什么都归于“无”。以前从未觉得白色有什么含义,在油画颜料里,白色甚至不能被称为颜色。因为这世界上的白色,多多少少都会被周围的颜色影响。现在这满目苍白。我生命中的白,满怀幸福神圣的白,是怎么涂写都会被擦去,抚平,毫无痕迹的白。是什么都不曾留下,也不会留下的空白。这大概就是基督教里最圣洁也最无力的颜色吧,出生和死亡,什么都没有,怎么都不可能是自己。一段一段空白,是磁带上没有音频的断点,停停走走。在眼睛里钻进去,从耳朵里流出来。

日轮落下,是影子,把月亮藏了起来,天上的星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窗外的草地,也褪了色。窗边的我枯坐着。低头,一寸一寸,数着窗子的投影。盯着它们,斜了一点,又斜了一点。门推开,护士端着药。两粒。苦涩。

叮叮...是门铃的响动:“我不能再来了,我们被发现了。”面前这个男人,我们私通很久了。1,脱下手套,在手里把玩着。“那何必来?”他说:“我爱你。今晚,是最后一次见了。”我点头笑了笑:“行啊,也没什么影响”。

“是她!她先勾引我的!”一个女人来势汹汹,用力地撞着门。高跟鞋趾高气昂地喊着:“呸,贱女人!”侧面的窗户被她用石块砸烂了,她把手伸进来指着男人说:“你给我滚出来!”男人被他拎了出去。转头我看见了爸爸和哥哥,他们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混蛋!”爸爸抬起脚把我踹倒在墙边。“别做红灯区小姐了!”哥哥扔给了我一叠钱。我撇了撇嘴,我想我要的可能不是钱。妈妈冲进来大喊着:“玷污家门,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不死呢!”她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地上。我想这一生就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我看着她,她睁大眼睛瞪着我,她烧红了的双眼像一块烙铁,刻在我的眉间。我想也许是时候把火种还给世界了。哥哥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指着我说:“大逆不道”。回眸间,一双手像是按在了什么柔软纤细的东西上一样。转头,怎么是我在掐着妈妈?颤抖中她没有了呼吸。

“曾然,你醒了。”

床单,是白加紫罗兰加天蓝。

“现实我母亲还好吗?是我把她怎么样了吗?”黄医生缓缓地从对面那把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我的病历上画了几笔:“没有,她很好。”沙沙声,是削铅笔时落下的木屑。

嘎嘣嘎嘣的声音,也许是身体里某个关键的零件松动了。这里的天气在印象里总是在下雨,今天的鸟鸣声让我回神。那天黄医生跟我说,我的病要比他以为的严重的多。我不解。他告诉我,童年是所有幸福的源泉,如果这个源头出了问题,那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修复。

千纸鹤,鸢尾花做钥匙。

病床、消毒水、玻璃瓶。

窗外。

团扇、日记本、雨滴声。

默念六十秒,

钟摆、福尔马林。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回事!”不明所以,朝我大喊的父亲站在楼梯口。“都怪我。这孩子没教育好。”一脸悔意的母亲,深情懊恼。我站在他俩中间,是个失败品。多希望我从没来过,不会打扰。“正事不干,天天写...写...写。也没见你写出什么,就算写出什么就凭你?也能成什么气候?”她手上拿着一本日记本,里面装满了牛鬼蛇神。她举起手,把本子扔到我面前。“在家呆着就是浪费钱,一睁眼就买颜料。好好的书不读,赶紧找个人嫁了吧。”父亲焦躁地来回踱步,冲着我说:“看什么闲书,天天没点用。”即便是我拿着泰戈尔、叶慈,捧着纪德,他都会投来鄙夷的目光,大骂着我什么都做不好。

开心不可以笑出声,会打扰到邻居;伤心的时候不能落泪,不体面;不可以争抢自己喜欢的东西,不优雅。在小学时,曾经我有一起讨论《红楼梦》的朋友。明明我是这家里的一员,可邀请来的小伙伴却被父亲驱赶。也许我不是。为了不让亲人讨厌我,我不和他们不喜欢人交朋友、不看书、不交谈,努力的变得务实一点。可是,人多么矛盾啊。明明他们听说自己朋友的孩子文采飞扬,性格爽朗,喜欢的不得了。看来是我的问题,只能是我的问题。才会让爱恨没有任何来由。

“曾然!你怎么回事?天天什么都不干,还指望你?哼,指望不上!”客厅里父亲朝我大喊。用力地拍打着茶几,是法官的法槌,审判我不可饶恕的罪行。只要他一喊就是我的错。他看着我,看着手里拿着《子夜》的我,抽掉皮带脱掉鞋子,朝我跑来。无处可躲,我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白色,白加淡黄加紫。

“曾然,你醒了。”

“黄医生,这世上没有我是不是会更好一点,至少会少一些人厌烦。”

“梦...曾然你要知道...”

“梦里有真有假?可是我希望全部都是假的。”

“曾然,你要相信我!一定要。”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头顶的天花板,望不到顶,好累想一觉不醒。母亲后悔教育的失败,但我更后悔自己被生下来。

“曾然,你今年多大了?”

“大约十六岁?我记不清了,可能也不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了一些什么。”

“很好,曾然你现在是在拼拼图。一片一片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地方少一片,有的地方坏一片,还有的地方缺一片。不要着急。吃个橘子吧?”我摸着橘子橙黄的果皮,斑斑驳驳的,找不到该从哪里下手,从哪里下手都像是在搞破坏。毁掉一整个秋月。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说:“黄医生,是秋天了吧?”他放下手中的笔,惊喜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说:“很好。药量可以减轻一些了。”我看着手中的橘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喘气有些费劲。一呼一吸,是真实和梦境的交叠。是本能屏蔽,却从未放过我的过去。是一杯白开水。从未开始的春日,眼下,一片寒心。家乡。酸涩的梦想。

“你也要好好向你哥哥学学,物理化学什么都学得好。他上你那么大的时候,同学、伙伴一大堆。你倒好,整天闷不吭声,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妈妈站在我身后,直接用力地点着我的耳朵,坐在书桌前的我拿着笔却怎么都落不下。物理化学是有用的,小说文学绘画就是无聊的消遣。我不知道要怎么反驳,怎么说都没有用。日记写了一页又一页,以为文字可以替代语言的表达,以为写出来就会好得多。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们不认同的根本就是我这个人。即便是我揣着十二分的小心,努力扮演好他们期待中的角色,也换不来半句安慰。“妈,你也别怪然然了女孩子搞什么研究?看看书就好了。”哥哥从门口走进来,拍着我的肩膀:“我看以后啊,可以等然然年纪大了,给她找个好人家。您也正好休息休息,您都为我们操劳了半辈子了。”我听着他们的谈话,明明他们是在谈论我,但却和我本人毫不相干。“还是我儿子好,懂得心疼人。哪像这!”妈妈拿起一张手帕,擦着手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果然,我是没用的人。笔尖停驻的位置,渗下的墨水,透了三页纸。恍惚中,日记本里的文字,扯断了锁链,挣扎着涌了出来,它们聚在我的耳边,在我的头顶盘旋、大喊:“曾然,承认吧。你是废物,你活着多余!”

“曾然,你醒了。”白色,无力的苍白。缓缓地坐起,我望向窗外一片灰蒙。淅淅沥沥的,又下雨了,远处山坡上的青草,被洗净了,眉清目秀的。它洗净了泥水,却无法抹掉我额头上的烙印。胎记。我伸手抚上眉头,指尖沾满了寒霜。

“黄医生,即便是梦也很难不在意啊。”

“虽然梦是现实的影射,但也不要太把现实当回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苹果,递给我说了一句:“苹果很甜”。

我接过苹果,一口咬下去,苹果的清香在味蕾中绽放,像一朵花。我坐起来,透过他的白大褂,望着那扇灰蓝色的,他随手关上的门。窗外,风寂静的刮着、吹着。草坪上的蝴蝶、飞虫,也都沉睡了。喘气闻到的不再是玫瑰的味道,而是刺鼻的消毒水。脉搏在跳动,哒哒哒。篮球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哒,哒,哒,雨滴拍打着窗棂。哒,哒,哒,钢琴旁的节拍器有规律地摆动着。“脱了”我拿着道具向她走去。嚓沙,嚓沙,嚓沙。木屑掉落在地上,金黄色的流苏。少女光洁清秀的肌肤,阳光下纷飞的尘埃,叮叮咚咚,是风铃,是流水,是形容词。是一切美好的总和。火红色的玫瑰,属于夏季。蓝色的露水,属于清晨。她清丽一笑,神迹便有处可寻。调色盘、颜料、画布严阵以待。花瓣散落的静物台,方形木墩,跪坐在其上的少女,银色月光与流萤。左手从身侧伸出,指尖一朵莲花,水珠的光晕印在她眼中。右肩向前递出,与肩齐平的用手捏一条柳枝。土红色丝帛,从她的勃颈处缠绕到膝盖间。画笔慎重地落下,画布上的发线丝丝扣扣,在阳光下舞蹈。“曾然,把烟放下吧,呛得很。”我默默按灭了烟头,在画布上用颜色堆积着形体:“要结束了,换了吧。”她看着我默默退掉了衬布,扬起了脚边的浮沉,一颗一颗,我被打散了,浮在空气中,一只只蕈蚊,挂在房顶上。成千上万个我,是幽幽蓝光下跳跃的尘埃。姨夫从门口进来扑向她,李舒大叫着,大喊着。推翻了一地的颜料,拽掉了姨夫的眼镜。她推着姨父的肩头,姨夫按着她的跨。一个痛苦的哭喊,一个兴奋的冲刺。她嚎叫,她紧咬着嘴唇,像海鸥的悲鸣。他含着她的耳朵,是胜利者的凯歌。李舒伸长,伸长了双手,在空气中抓挠着,无数个我被搅动汇聚,我成了我。我冲过去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姨夫。一个翻身,姨夫一边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裁纸刀,一边走向我的。退无可退之际,他掐着我的嘴厉声道:“吞下去”。我跪在墙角,看着刀片默默的点头,双手捧起,地板上的赤红。

“曾然,你醒了。”输液器的圆形针头在血管里跳动。

“是李舒吗?是我吧?”他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轻轻的放在我面前的小圆桌上。走过来看着我说:“不要太在意,你还在修复期,你的梦或叫潜意识还有点乱。在其中经常会分不清「你」「我」,等什么时候可以彻底剥离出来就离好不远了。”

“嗯,我感觉得到。也快了吧?”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颗杨梅递给我:“不能心急,曾然。”

我伸手握着这颗深红色的杨梅,看着它千千万万的细丝,想象着自己吃下的是一颗星球。如果宇宙有定论,时空可以沟通,人生能够修正。我希望,这一年,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干干净净的从头来过。

“黄医生,我来这里多久了?”

“曾然,你今年多大?”黄医生坐在我对面,看着半躺在座椅上的我,眼神带着欣喜。是羽毛飘落后扫过的湖面,一闪而过。是平静无波的碧潭。今天我才注意到,这位医生带着眼镜面容过于消瘦,但牙齿洁白。说起话来像是咬着珍珠的骷髅头。眼睛虽然没有波澜,却是那么明亮,像是古罗马教会石刻上的贵重宝石。衣着永远整洁,白色的,洁净的,握着笔的手,仿佛可以在钢琴的黑白键上,上下翻飞。弹奏肖邦,舒伯特,甚至是贝多芬。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记不清今年多大了,或许是16岁,谁知道呢。”

“很好,你来这里9个多月了。”他缓缓地翻看着手中的病历,然后给我答案:“再有一周就10个月了”。

“我...是怎么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病例,轻轻揉着太阳穴说:“是了,这是你还没记起来的片段,重要的片段。不能心急,也不要急着回忆,每次催眠和治疗都会帮你想起一些什么的。如果现在还没有想起的,就是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和不愿触碰的。”我低着头,用手转着睡衣腰带上的抽绳,长长短短地,来回拉着拽着:“黄医生,这里...有人来看过我吗?”

“有...有朋友,家人来过。这里让探视的时间不多。”他的眼睛向上抬起,又缓缓地垂下。没人来看我,这让我先是松了一口气,再是觉得有些失落。放松不是对自己的肯定,失落也不是对谁的埋怨。是匪夷所思中的理所应当:果然,姨夫他早就忘了我了吧。

轻轻的,伸手,我拉着抽绳,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把它解开:“黄医生,谢谢你。我没有朋友。”

“没关系,人本来就是个体。朋友会有的。”我苦笑点头,原来果然如姨夫所说,世间所有真理,都是悲痛的。不是在悲痛中产生,就是在痛苦中生长。他俯身向前拍了拍我的手,轻轻的拉开椅子,转身走了出去。我看着他走出那扇门就像走进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门里的我在一个不知道黑夜,没有白天,也没有时间的真空包裹里,把一切都挤压的扁扁的,像一块压碎饼干,实用。门外的世界,我来的地方是不是色彩斑斓,是不是雪花飞舞,是不是月光舞蹈?我进来前是不是也曾生活在阳光下,沐浴在缤纷中?可是游离在时间之外的人只能下坠。一寸一寸,失重,失控。

这里。我第一次注意到,白天大多数时候安静的出奇。如果你不仔细辨认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每天都会有医生来问我一些问题,比如年龄、姓名、季节,之类的。这间屋子里只有我自己。后来我几乎转好后,被允许下楼在草地上坐着看看书,和护士聊聊天。一共五层的灰白色小楼,其中一到三层满是被正常抛弃的人,最高两层是医护室。第一层是病症较轻的病人,可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一起去活动室吃饭,聊天,甚至可以串串门。第二层是稍微严重一点的臆想症、妄想症,他们只能在情况允许的时候出门放风。亲人允许探视。第三层是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人,有暴力和自弃的行为,会被套上束缚带绑在床上。每天输液、抽血、吃药、睡觉。和下面两层不同,第三层只有单间。从第一层到第三层,离地面越近的就越接近自由。

“胡湘彦,我要杀了你。不知检点...不知检点...不知检点。”我的隔壁来了一位阿姨,和妈妈的年纪一样。我还记得她来的那天,几个护士把她踏上来的时候,她对着我的房门用力的踢踹着,就连放在窗台边上的水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那段时间,每到深夜,我都会听到她尖叫大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恶狠狠的。但是,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总是会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叮叮咣咣的药瓶的碰撞声所打断。走廊的灯光下,门缝里闪过一片一片的黑影。是医护忙忙碌碌的身影,只为把平静还给夜晚。

没有时间,没人关注时间。因为每时每刻生命都在流逝。今天和昨天一样,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未有丝毫的不同。我们是被上天遗漏的人,也许是天上的神仙偶尔也会犯错,才会让我们未被赋予意义。这里的人,只是活着,单纯的活着。连忙碌都不配拥有。这里也很公平,公平到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称呼—精神病患。没有性别、无关地位、不论年龄,每天早上闻得到的福尔马林都会提醒着你:这里不是外面。

淅淅簌簌

一片一片,铺成洁白。

丁零当啷

吹进眼眶。

明亮,明亮。

谁的呼唤,缠上了手腕。

“曾然!今天写生,在这院里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吧!”石膏、开花的草地、调色盘,我手中的铅笔。刷,画在画纸上。谁扯了我的衣服?不,是李舒的衣服?恍神中,草地上的“小卫”让我回神。刷,第二笔“曾然,我活不下去了。他们...一起□□了我。”在高楼上,李舒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嗡...,一只麻雀落在我面前。刷,第三笔“你是什么玩意儿?我妹妹自杀都是因为你!李舒那么单纯的小姑娘!凭什么你还好好的活着?你还要脸吗?”他一脚踹上来,我躺在地上?不,在校庆的主席台上。我赤裸地望着他们,那些人像看见鼠蟹一样审视着我。抬眼,看到范老师拍打着我的脸。不,是姨夫的肩头梦,一定是梦。裁纸刀钻进手掌,张石安躺在了血泊里。

“曾然,你醒了。”福尔马林的味道。

“是范老师送我来的?”

“对。”黄医生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了。”

“那你说说看?”

“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我和那个男人在酒吧交涉的那天。停在我准备参赛的前一天。后面...是不是李舒被人欺辱了?我和...那人丑事败漏?在主席台上被羞辱?”黄医生点了点头:“事件大概框架是这样的,但还没串起来。现在你还无法辨别这些事的前后顺序。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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