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人事千千万,景曜犹如那云中月,山巅雪,只可远观不敢近亵,梦里那人,邪肆如火,他仿佛本就在泥淖之中,亦见不得旁人比他白净,有种势要所有人与他共沉沦的癫狂。
曲瑶镜摸了摸发烫的耳根:“臣女只想在此处歇歇脚,不必这般麻烦。”
景曜仍唤她表妹,但脑子打结的曲瑶镜破罐子破摔,那句佯作亲近的表哥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她话音未落,仪态端庄,姿容妍丽的宫娥们已端着各色茶点流水似地呈上来。
景曜突然起身出去,弯腰拾起什么东西,转身时,曲瑶镜才看见他手里拈着朵荷。
是她给景嫆借花喻人的那朵荷花,在方才兵荒马乱时遗落在地,走时也被景嫆遗忘,现下却被景曜捡起来,捏在他修长玉指间辗转赏玩。
“比起相对枯坐,不如尝尝宫里的茶点。”
景曜摆弄着那朵荷,他神情认真,轻柔拂去花瓣上沾染的尘土,吹去花蕊中的絮草,仿佛手中捧着的并不是一朵残荷,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最后手一伸,将花递到曲瑶镜眼前。
曲瑶镜有些怔然,隔着朦胧的薄纱看去,他拈花淡笑,那一朵残花被他随意一摆弄,竟也仿佛重新生机焕发,盎然盛放。
她迟疑着没去接,他也不催促,只执花的手仍停在她眼前,长指随意捏着带有钝刺的青绿花茎,衬得指尖莹莹发白,削薄的手背上经络分明,利落又漂亮。
因略微抬着手,宽袖往他紧实的小臂上微垂,露出一截劲瘦却有力的手腕,和一串套在腕上的乌木沉香手持。
佛珠上的莲纹已不甚清晰,尾挂一颗灰白的圆珠,有些寻常的普通,看不出什么材质,底下的穗子也有些磨损,应是常常被人拿在手中盘算把玩的缘故,颗颗沉香珠上都泛着油润细腻的光泽,看起来是上年岁的老物件了。
曲瑶镜有些讶异,她没想到景曜竟然信佛。
微风习习带起荷香阵阵,眼前佛珠与莲荷相映生辉,曲瑶镜被那清幽的荷香乱了鼻息,迷了眼,只看见景曜周身仿佛镀满悲天悯人的金芒,面含慈悲,犹如从九天降世,泽被世人的玉身佛子。
曲瑶镜下意识将景曜与梦中人做比,景曜若是他,如此犯杀生,怕是都未必能活到他们同归于尽那日,佛祖都要从莲台上跳下来,一手如来神掌教他忏悔,将他超度。
她满心的不可置信那么明显,景曜隔着幂蓠都仿佛感受到了她的震撼,薄如蝉翼的幔帐并不能将她面容尽数遮掩,她那双微睁的圆眸水汪汪的,透过薄纱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景曜眼底掠过一缕微不可查的笑意,他将佛珠从腕上取下,放在掌中递给曲瑶镜,他指了指整串价值连城的沉香珠中,那颗格格不入的灰白色圆珠,随意道:“我幼时多病,加之胸痹之症药石罔医,几次三番命悬一线,是皇觉寺住持了恩大师千里迢迢进京,以佛祖舍利保我一命,直言我若拜入佛门许能求线生机,否则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这尾挂上那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珠子,竟然是佛祖舍利。
曲瑶镜心里难免升起些敬畏之情,连忙摆摆手,这般贵重的东西,她哪里敢轻易染指。
景曜一挑眉,像是没想到她会拒绝:“表妹方才瞧着不错眼,我还以为你会想要看看。”
曲瑶镜这才反应过来,景曜方才那无头无尾的话,是在向她解释佛珠的来路,她有些讪讪,摸着发烫的手心唾弃自己不够稳重。
“这东西太过贵重了,臣女一届凡俗之人,未曾沐浴焚香净身,唯恐一身尘烟扰了无上净土,哪敢轻易触碰。”
“但莲花就不同了,濯清涟而不妖,亦可让我等凡人,沾沾佛缘,”她不愿回绝得那般令人难堪,终是从他手中,将那支花接过。
一旁伺候的宫娥颇有眼色,见曲瑶镜手里拿着花,竟去取了个薄胎长颈玉瓶来,小巧玲珑一个,巴掌大小,便是盛了水插花,曲瑶镜捧在手里也并不觉沉。
曲瑶镜向宫娥颔首说了声谢。
景曜则随意在圆桌前侧坐下,这位置不远不近,并不会激起曲瑶镜的过分警惕,却能恰巧将他身上清冽柔和的香气顺风送进她鼻间。
他当真没熏香吗?
曲瑶镜小心地皱了皱鼻尖,心想景曜也没理由说假话。
“这月莲荷才开,大多是菡萏,并未完全盛放,算不得盛景,等七月中旬表妹再进宫来,莲荷争妍,届时也可以泛舟采莲,舒心舒性。”
景曜亲自执壶给她斟了杯茶,推到她近前。
小巧玲珑的白玉茶碗盛着碧绿的茶汤,茶叶在杯中打着旋起伏沉落,茶香四溢,曲瑶镜摩挲着玉瓶光滑白腻的瓶身,低声道谢。
她对男子恐恶的病症,最严重时,是听不得看不得闻不得,轻则作呕,重则大病,恨不得闭去五感,即便现下症状减轻许多,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头戴幂蓠,与一位仅一面之缘的男子,面对面坐下品茶赏花。
曲瑶镜突然想起逢春的话。
包括寿宁长公主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她这痼疾随她长大已在逐渐痊愈,但她自己很清楚,这是心病,魇症,好不了,也没有痊愈的可能,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比幼时更擅忍,也明白那不过是人伦纲常。
但她仍是厌恶的,话本上说,那是□□的快活事,可曲瑶镜只看到了欲死。
曲瑶镜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试图抚平应激倒立的寒毛。
逢春到底是猜错了,她对景曜同样避之不及,不过相较于其他男子,少了几分油然而生的厌恶。
“龙舟赛那日,殿下可有上过城楼?”曲瑶镜忽然想起了登上画舫前的惊鸿一瞥,那抹孑然出尘的身影,似乎与眼前的景曜渐渐重合。
景曜以为她早已将此事遗忘,现下听她提起,唇角止不住微翘,看起来心情很好:“城墙高远,极目远眺便可纵观皇城,那是个好去处,改日表妹若得空,也可以上去瞧瞧。”
他话意隐晦,曲瑶镜却几乎瞬间读懂了他的默认。
那日城墙上,让她移不开眼的郎君,就是他。
从见他第一眼,曲瑶镜便觉得他澄净如水。
那日龙舟赛办得热火朝天,护城河边上围着很多瞧稀奇的百姓,素来不通人的城墙上也破例挤满了人。
曲瑶镜与曲玉衡前后登上画舫,她只抬头,巍峨城楼前长身玉立的景曜,如同旭日初光,萦着满身灿色,从茫茫人群中,径直撞进她眼底。
他那件月白的交领直身,远远看去实际上并不起眼,可他身侧人群来去熙攘,唯他一人带着涤荡的灿光,遥遥望去,宛若一捧凛凛枝上雪,孑然出尘。
曲瑶镜原还以为是哪家随性自由,不拘小节的公子,却没想到,竟会是东宫太子。
现下想起来,也才豁然开朗,难怪当今圣人子嗣众多,却唯独对他一人赞誉有加。
至少,同为皇嗣的景嫆,不分青红皂白,视人命为蝼蚁,绝不会如景曜一般,亲身置于人群中,听民所听,看民所看。
曲瑶镜将玉瓶放回桌,景曜话中的邀约之意明显,却又有些模棱两可,分不清是客套还是真心。
她正想说,此番他们回京是为齐国公六十大寿,等寿筵做完,怕是要走的。
话临出口时,转念一想,兄长曲玉衡已经及冠一年,亲事还未有着落,现又有四公主景嫆这朵烂桃花前赴后继,等中秋便又是她及笄,这一桩桩都是棘手大事,恐怕爹娘近期都不会轻易离京。
思及此,曲瑶镜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提心吊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笑。
在京中留下,便意味着她能多些时日细细甄别,能在那人羽翼未丰之前将他揪出来,自然是极好的,但多留一刻也多一分变数。
曲瑶镜原也不是没想过,带着寿宁长公主夫妇远远离京,山长水远再也不回来,可京中到底是爹娘的根基所在,她也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比起未知,她更愿意将恶果扼杀在襁褓中,以绝后患。
她原将景曜定作恶果,可种种迹象对比,他与梦中那人,分明就是截然不同,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曲瑶镜端着茶碗浅啜,余光打量着景曜,更多的是在看他那双眼睛,乍见之初的惊骇已经平息,如今再看,其实也没那么相像。
景曜对女子避之不及,那人却极重欲。
景曜如玉,陡然触碰冰凉刺骨,捂久了却能以温热反哺,他有一颗慈悲心,他不顾病体救她,哪怕是别有所图,也足够曲瑶镜千恩万谢。
梦中人却如刀,双刃,触之见血,又伤人伤己。
兴许只是眼型相同罢了。
曲瑶镜暗暗宽慰自己。
但她也很有些丧气,若那当真只是个噩梦就好了。
那个梦太过短暂,即便曲瑶镜一帧一帧回忆,也搜刮不出那人什么显著特点来。
她忍不住腹诽,贼老天,端知晓吓她,令她梦见什么不好,竟梦见与人鱼水之欢。
偏偏那人又痴缠得吓人,单她梦见那一夜,烛火彻夜不熄,足足要了三回水,哪怕曲瑶镜在梦中只作壁上观,并未身临其境,也被那摇晃的架子床骇得脸白。
她无法想象,梦中的自己该是如何忍辱负重。
而景曜身负心疾,听皇后和寿宁长公主所言,他常年清心寡欲,至今尚未有妻妾,若他也如梦中人那般肆意折腾,只怕是早已胸痹身死,坟头草都有两丈高了。
因有父亲曲洹这个前车,曲瑶镜并不与旁人一般,认为景曜十年如一日的禁欲有何不对,她甚至觉得,这般洁身自好才是理所应当,否则,凭什么只女子需要守贞,男子却可以三妻四妾?
不过,兴许只是表象呢?万一,他不好女色实际好男色呢?
曲瑶镜又想起方才险些跌落水中,景曜将她拉住,随后又匆匆松开手,比她这个病人还要避之不及的模样,顿时拿不定主意了。
她恍惚想起了那个替她去寻镯子的,叫常福的内坊令。
常坊令并不如一般宦官白净,肤色是健康的麦色,五官硬朗,剑眉入鬓,说是宦官,倒更像侍卫之流,不过他们两人也并不甚亲近,常福对景曜的恭敬中甚至隐隐带着畏惧。
曲瑶镜忍不住唾弃自己又在暗自揣度旁人,正想着,带人去找镯子的常福恰巧回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匆匆上前来:“郡主,您瞧是不是这个?”
常福虽在问曲瑶镜,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看向景曜,无怪他,实在是景曜这暗示来得突然,他怕极了自己会错意,一着急,连话音也不免带上颤。
景曜敛目并未说话,倒是曲瑶镜看了一眼那裹在绢帕里的镶金白玉镯,忙接过,边直叹道:“没错,是这个,多谢坊令,不知坊令在何处寻到的?我还以为掉落水里了,您应不是下水去捞捡起的吧?”
常福连忙摆手否认:“是在途经的花圃中寻到的,所幸没掉在青石板上。”
她看了看常福如初的衣袍,听着他微紊的呼吸,心知他应是寻到这镯子便快步跑回来的,顿时感激之情溢满心,伸手提起茶壶,亲自替他斟了杯茶:“坊令辛苦了,快喝杯茶,坐下歇歇吧。”
常福霎时受宠若惊,又因景曜投射在他背脊上,那如同芒刺般的视线,踌躇着不敢伸手去接:“郡主折煞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应份之事,何谈辛苦。”
曲瑶镜没错过他脸上的惧色,自觉自己应也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与常福也算头回见,他怎这般惧怕她?
景曜微微抬眸,眸光从那杯曲瑶镜亲手斟的茶上一扫而过,淡声道:“郡主赏赐,你推辞作甚?”
话虽如此,常福悬着的心揪得更紧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脖颈上已经架上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刃,发僵的脸上骤然堆起笑,颤巍巍地将茶碗捧起,边说:“奴婢多谢郡主赏,奴婢这便下去候着,您若有事,随意吩咐便成,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曲瑶镜看着常福这张刚正不阿的脸上,露出这般谄媚的神情,陡然觉得眼睛有些疼,又听他当着自己正头主子的面,开口闭口要为她赴汤蹈火,如此有背主嫌疑的言行,他是当真不怕景曜回头就将他发落去慎刑司吗?
果然,景曜似笑非笑地看向常福:“你倒是乖觉。”
常福如蒙大赦,当即知晓自己赌对了,但也不敢再在曲瑶镜面前现眼,笑嘻嘻地捧着茶碗退下。
不知怎的,曲瑶镜仿佛从景曜的话音中听出些冷意,可他面上明明噙着和煦的浅笑。
等曲瑶镜将镯子套回腕上,突然福至心灵,才后知后觉自己胡思乱想时,景曜竟也静静陪她枯坐着,她有些歉意地笑笑,又反应过来自己戴着幂蓠,他瞧不见,又清了清嗓,出声向景曜道谢:“好在是寻回来了,否则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曜倒也未怪她失礼,饮了口杯中清茶后,温声道:“能找回来便好,举手之劳,表妹不必挂怀。”
此话是好意,但听在曲瑶镜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景曜待她以赤诚,她总不好还端着虚情假意,她想了想,道:“表哥若不介意,便唤我小字'满满'罢,总唤着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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