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砖头砌的塔,宝顶,六面,带塔尖统共有六层高,正面从左及右写了三个字“婴儿塔”,侧面由上到下又写了三个字“女婴尸”,正坐落山脚下。这个点,太阳正巧被山上遮天蔽日的树所掩盖,透不出光亮。腐臭混着焦臭,不管不顾冲撞冲人的神经,生物的本能告诉白鸾——快逃。
几人到时,已将近傍晚,不知为何,招弟今日并不在此。
丫蛋见状,留下一句“我去寻她”,便轻车熟路步入那深林之中,只剩下她们三人在此地傻站。
福懿从未见过这等东西,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却还是不肯相信,把拳头攥得发白,昂起头问白鸾:“阿鸾,弃婴塔是什么?”
白鸾还没回答,反叫扈修竹抢先,她用扇子指塔侧的“女婴尸”,言简意赅:“喏,丢女婴的地方。”
福懿伫在一旁,把拳松开又攥紧,再没有旁的话可说。
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水田里居然传来跋涉的声响,她们三人隔了几大块田,远远见一黑点走来,戒备起来,又待那黑点真正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一个穿粗布麻衣的中年女人,她样貌平平,小腿肚格外粗壮,是此地农家妇女的惯常打扮。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女人的左肩上还挎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不知装了何物的竹筐。
女人面色发灰,眼神发直,见白鸾三人并不避讳,她缓缓拉开竹筐上盖着的一块粗布。
那是一个小孩子,气息虚弱,哭声断断续续的却不住乱动,但毕竟是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挥舞手脚也不过虚张声势。倘若白鸾她们再仔细瞧一眼便会发现,那是一个女婴。
刚出生的,尚且辨不出美丑的,还剩一口气的小女孩。
女人把竹筐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扎黄纸钱,往空中一撒,嘴里对着女婴振振有词,她用的是当地土语,白鸾勉强只听懂其中两句:女儿本是赔钱货……眼前咫尺鬼门关!
做完这场仪式,女人又挎起竹筐,爬上那弃婴塔的最高处,只听“砰”地一声,女人挎着空竹筐下来,刚开始她们还能听到一两声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不多时,一切都归于寂静。
待那哭声消散后,女人又挎起竹筐走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分给白鸾她们半分目光。
原来如此。
到这时白鸾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弃婴塔丢的不是死婴,是活婴。
怪不得。
怪不得水口村家家户户不生女,原来不是不生女,竟是不举女!
他们世世代代洗女成风!
饶是白鸾,此刻脸上也罕有的沾染了几分怒气,她转头看向扈修竹:“你早知道!”
她用的不是问句。
扈修竹侧过脸,躲避白鸾目光:“猜测罢了,可惜这次我又猜对了。”
过了片刻,他又朝白鸾说道:“不过汝早该猜到,这世上哪有单生男不生女的神药……”
白鸾合上眼,觉得胸口处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肝肠寸断,烧得她不能自已,她听到自己喊,一字一顿喊:“扈——修——竹!”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你若早说,我还可以救下几个……”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快要变成反问句——她能在这世道之中救下谁?真的能救下吗?救下后又当如何?
福懿见白鸾脸色有变,悄悄拉过她的手。
扈修竹也恼了,自三岁开蒙始,他便一贯是学堂里最拔尖的,是老师眼中传承衣钵的徒弟,是众学子眼中的榜样,无论公主府还是刺史府,谁对他不是恭恭敬敬?从没有人指责过他,何况是用这类在他眼中简直算是常识的东西。
他便也朝着白鸾喊:“救下?凭谁?你,还是你们?你们能救下谁?这世道你们还想救下谁?整个江南道受灾三年,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朝廷可发下来过一粒粮?地方豪强侵占成顷沃土,贫民毫无立锥之地,均田宛如笑话,皇帝可说过一句不?边疆战事吃紧,藩镇狼子野心,官员却只顾往自己腰包里装,有人在乎吗?凭什么你以为你可以救别人?”
福懿见扈修竹和白鸾吵架,双手叉腰,气势冲冲,也要加入这场争辩:“扈公子是男儿,上可为达官,下可做走夫,享尽天下好处,何以得知女子艰辛!”
扈修竹被气愤冲昏头脑:“谁说的?谁说我是男子?”
这话说完,四周又是一寂。
万幸,此话一出,三人都冷静了不少。
在一片寂静中,扈修竹如同街上那些话本子里演的一样,头一歪,解开了头上用来束发的发冠,用尽全力往地上一扔,他的——现在应该叫她了,她合上双眼。
“我家本在乡间有两间瓦房,我爹是个靠不住的,娘又只有我一个孩子,她怕我家被恶棍缠上,不得已将我女扮男装,本想我成年后就带我离开此处,奈何我偏要读书,功课也还不错,所以被乡绅资助,竟这么奇迹般的糊弄了数年。”
“有旁的人知晓吗?”
“公主,公主知道。公主她身边近臣皆为女子,正因此,我才愿意在刺史府上做间谍,专心辅佐公主的。”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白鸾率先去拾起那顶发冠,她小心翼翼拍了拍沾染在发冠上的尘土,后双手递于扈修竹:“扈姊,抱歉。”
一句话胜却万语千言。
扈修竹笑了起来:“从没人叫过我姊……”说罢,她又亲自动手理好那发冠,重新变回风流倜傥扈谋士的模样。
就在这一刹那,白鸾终于想出她为何第一面便觉得扈修竹面熟。
她没记错,上辈子她的确见过扈修竹,有一面之缘,在上京,在深宫,在林琅跟前。
上辈子的扈修竹,是天下第一谋士,也是她力助了吐蕃一举攻下大昭的河湟一十八州。
她被大昭人视为叛徒。
那时候,福清长公主已经不在了。
林里,一阵噗噗簌簌,什么动物要闯出来,越来越响。
丫蛋拉着招弟的手,走出来。
她还是个小孩子,再老道也没学会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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