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飞鸿
【飞鸿已至。】
城破了。
涌入的西北军如泥浪,长治帝的残躯倒在城墙下,被禁军勉强拖回去,季朗却已经跑没了影。
四处乱作一团。
西北军往里横冲直撞,收拾好行囊的百姓想要逃,却被乱军吓得又退回家中,宫人们收拾金银细软也在逃,残余都军再也挡不住,巨钟嗡响时,金銮殿内被困的文臣齐齐望向了东南方。
有人闭上眼流了泪,那泪或许是为长治帝,又或许是即将入主衍都的新皇。
季明远不是个好选择。
所有人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肃远王专断自大、不可一世,他或许是个还不错的守将,然而莽勇有余而儒德不足,这些年里他藩地苍州,可苍州传出的只有战功,从无民生之颂。
因为季明远不关心。
如今城破君王死,亲手弑父的二皇子奔逃无所踪。许多臣子面如死灰,楼怀瑾跪在大殿上垂着脑袋,听见有人窃窃道:“世子呢?”
楼怀瑾微微侧目。
温泓拼死送出去的孙儿定然要回来,可他如今究竟到了哪儿?
楼怀瑾缓慢地撑身而起,他扶着廊柱,跌跌撞撞挪到大殿边,皇宫里这样乱,宫娥太监们俱在争抢奔逃。楼怀瑾没有看他们,他眯眼望进高天流云中,瞧见了墨似的一点,那墨渐渐染了天色,唳叫恍惚响在耳畔,振荡着楼怀瑾的心神。
飞鸿已至。
巡鸣中方才入城的肃远军不得不回涌,谁也没料到季邈来得能有这样快——他们前脚刚破衍都城,后脚东北军就彻底越过了雾隐山中北麓,尚且不知季邈究竟带了多少兵,可如今剩余的肃远军已经不到两万人。
眼看着墨云降至、堪堪仅余几里地,部下慌张寻找着主君,却发现季明远与李程双俱不见了。
李程双也不知季邈即将兵临城下,她已经快入宫墙,车辙滚动,将一切混乱暂抛脑后。季明远同在车轿上,已经只能虚弱地倚靠着软榻,车辙滚动,季明远垂落的手却连抓握的动作都做不出。
他舌头已断,同样一个字也发不出,就只能眼睁睁瞧着汤禾将季瑜引入轿中,又不得不任李程双拨开自己额上的斗篷,而幼子倏忽一怔。
季瑜围着季明远绕了半圈,说:“父亲这是……”
“是你那好兄长做的,”李程双说,“他挑断了你父亲的手筋,又废了他一条腿。”
季瑜的眼中丝毫无怜悯,他打量着季明远,像是在大量一件皲裂的漆器,眼里只有近乎天真的好奇,看得季明远遍体生寒,以呜声驱赶**。
“父亲怎么成了哑巴?”季
瑜问“母亲这也是大哥的手笔么?”
李程双却笑了笑她拉着季瑜母子俩并排坐到软榻上。
“小阿瑜。”
李程双看着他与从前十六年的别无二致她是这样温婉周全、爱子如命的母亲好似一切考虑都为了季瑜因而哪怕遭遇背叛也毫不计较。
“母亲做这事是为了给你铺路呀。”李程双温声细语地问“如今你父亲已经残疾再做不得君主而你大哥弃父而逃乃是大不孝听闻他在陵乐时还焚毁雾隐山庄。一桩桩一件件哪样都能叫他坐不稳帝王位那么这位置就只能是你的。”
“小阿瑜母亲为你争取来的一切你喜欢不喜欢?”
季瑜露出笑说:“多谢母亲。”
李程双伸手刮了刮他鼻尖如孩提时代一般亲昵。
季明远看得满体生寒。
如今城内混乱依旧马车驶入朱墙内可宫里也丝毫无秩序可言四处都在惊呼在逃窜这对母子却好似同一切隔绝了视一切为无物旁若无人地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委实吊诡。
季明远遽然意识到——此前的十余年两人都是这般那么从前的亲昵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今日这一场戏真心几分、假意又几两?
季明远已经无从得知马车到了殿门前他像破布一样被抬出来由汤禾侍卫搀扶在最后。季瑜与李程双却捉袍同跨白玉阶均踩在自己之前登高没有一人回头看看季明远。
季明远的泪淌下来却再没有手能擦了。妻儿踩着他的骨血可他别说训斥
几人前后脚一起入了暖阁中季明远被放在太师椅上后侍卫们又手脚麻利地出去了季瑜这才拍手三声。
从前被买通的小太监自高柱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唤道:“郡王。”
“荣慧死后你便随侍长治帝身边。”季瑜问“福安玉玺在哪儿呢?”
名唤福安的小内监打了个颤连忙跪下去:“回郡王的话!传国玉玺定在暖阁中只是只是奴婢遍寻此阁始终未曾寻见……”
“是这样”季瑜微微弯下身和颜悦色地说“这种事情如何怪得你你且先出去吧。”
福安没曾料想他全然不追究忙不迭连滚带爬地出了大殿。殿门一关季瑜就直奔书房。
李程双随在其后见他在书架上四处摸索就问:“你在找什么?”
“机关。”季瑜言简意赅“年前季朗将长治帝囚禁在此他却能够避开殿外所有耳目全身而出可见暖阁内一定有密道玉玺应当就在密道中。”
李程双抿嘴一笑:“吾儿留京半载倒也
大有所为。
岂料季瑜听见这句话,手间动作反倒一滞。
“既然母亲主动提及,季瑜说,“去年八月我被囚于南宫,彼时父亲将起兵,可儿子若无季朗作依,如今恐怕已然成了尸体。母亲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劝父亲谨慎行军,暂转朝廷目光于兄长去处,而是直接大举攻破潼山城,并以之为据点,乃至僵持半年之久。
季瑜问:“母亲就这般笃信儿子一定能活?
“阿瑜,你自小便聪慧过人,母亲自然相信你能为自己谋得生路。李程双捏住他手,温声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呀。
季瑜深深地看着她,问:“那么母亲也一样么?
李程双在这个问题中愣神,一时没听懂季瑜反问的究竟是什么,但季瑜似乎丝毫不在乎,他收回视线,继续在架上摸索着。
“咔哒。
随着暗槽中玉璧旋拧,架门也随之缓缓转动,露出一条逼仄的密道来。季瑜等了片刻踏入,李程双迟疑一瞬,却没有跟上去。
她转身出去,唤道:“汤禾,将王爷抬进书房来。
汤禾应声照做。
季瑜带玉玺出暗室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季明远刚被放到书桌座上,李程双正研着墨。而汤禾安置的手还没收回,他看着季瑜,连忙低头唤道:“主子。
“主,子,季瑜盯着他扯出笑,眼神却是冷的,他凑在汤禾耳边,轻声问,“汤禾,你究竟有几个主子呢?
汤禾立即跪倒,说:“求主子责罚。
“好啦。李程双推开宣纸,“阿瑜,何必为难底下人?如今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汤禾,你且先下去吧。
汤禾没动作。
季瑜嗤了一声:“出去。
汤禾这才起身离开。
李程双看出他的不虞,却丝毫不气恼。
“你因为汤禾同样听母亲的话,觉得不高兴了?李程双捉住他的手,将那方玉玺托着,放到了书桌上,就摆在季明远一尺外。
“可你忘记了,汤禾最初就是我特意为你培养的。李程双竖起食指,点了点季瑜,“你我二人,从来都是一体。因而汤禾忠你也好,忠我也罢,最终都是为了你。离了母亲,世间又有谁还能这样懂得你?小阿瑜,你是我身体中长出来的种子呀。
种子。
这样的言语,季瑜已经听过了太多遍,曾经将其奉为圭臬,可是孕育他的瓷亲手将他浸泡在苦药里,那药坏了他的身子,叫他连庭杖的区区五下都承受不住。
季瑜在一次次怀疑中反复诘问,又在南宫趴着的长夜里想明白了,若仅为藏拙,根本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侧目,瞧见椅子上
的季明远衣衫齐整,分明残废了,却收拾得比从前还要洁净,丝毫不见脏污。不用问,这只能是李程双夙夜留意、惊心照料的结果。
甚至他猜测真正割舌者的根据,也来源于这种推测。
李程双有隐癖。
这种癖好不知从何而起,或许源于她从前在李宅大院里累累的伤。李程双向他讲述过那些往事,说是周氏老拿鞭子抽她,打完又将她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哭,细细为她涂抹伤口。
李程双讲这些故事时,季瑜往往刚喝完药,喉间溢着咳嗽声,李程双就拍他的背,问他要不要含一颗润喉的枇杷糖。
季瑜浑身打了一轮颤,他在这瞬间,才算彻底理解了母亲的一切——李程双的古怪被撕开,露出其下扭曲蠕动的血肉。这血肉拧作笼,以保护之名囚禁了季瑜这么多年,季瑜如今终于得以彻底看清了。
母亲的确在利用他。
母亲也想照顾他。
她的爱是真的,但那爱充斥着一种扭曲的快意,来源于摧毁后,居高临下地施舍、来源于刽子手身上所透出如神佛般的怜惜。
原来这也是爱。
季瑜因为成功勘破了母亲而异常兴奋——这实在太有趣了!世上不仅存在如季朗季明远一般的蠢人,如汤禾李含山一般怀揣私心的怯懦者,还有李程双这样肖似、又有同自己实际有异的人,季瑜上次产生这样的兴奋,还是在绑回司珹后。
可惜司珹逃出去,已经抓不到。
但眼下,母亲是近在咫尺的。
种子能够撑裂瓷器么?
季瑜在这个瞬间忽然想,既然李程双这样喜欢照顾她亲手招致的伤残病痛,那么伤者如果变成了她自己……
她又当如何作想。
季瑜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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