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很不起眼,没有标识的小马车从太子府侧门驶了出去,十分低调。
马车走着走着,就入了一条花红柳绿的街。
此时尚未入夜,街道上散发着一股慵懒的安静,浓腻的香粉味暧昧又绵长,太浓了,反而不好闻。
过了午间,有泡了整晚的客人脚步虚浮从楼里出来,跟门口迎客的娘子小倌们擦肩而过,环佩叮当,带起莺声燕语。
马车停在了其中一座楼前。
这家馆楼内不止有女子,还有小倌,门口招客也立着一男一女两个,见有人来,立刻赔着笑热切迎上。
“客官里边请啊——这位郎君看着眼生,可是头次来?”
风阑板着脸,伸手挡了下,一身正气拒人千里之外:“不用迎,站那儿等就行。”
客人什么样的做派都不奇怪,两人识趣退了回去。
风阑这才朝车里抬手:“公子。”
马车里伸出只洁白如玉的手。
迎客的两人顿时眼睛一亮,这手可太漂亮了!
那有这双手的人又是何等风姿?
他们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眼也不眨盯着,但是等车里的人下来,他们不免一阵失望——
因为这人戴了幕篱,白纱从幕篱上垂下,根本看不清脸。
不过身段瞧着也赏心悦目,衣着打扮明显不差钱,迎客的人笑容非常真心实意。
戴着幕篱的当然是江砚舟。
他透过幕篱缝隙往外看,神情复杂。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来逛青楼,真的,虽然也是古代风物的一部分,可他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街上那么多有趣的他还没逛过,谁知道会先一脚踏进这种地方。
脂粉味太浓了,简直难以呼吸。
这是在白天,还算好的,等到了晚上,这里客来客往,才是真的群魔乱舞。
进了门,老鸨扭着腰上来,风阑没让她近江砚舟的身,抛过一琔银子:“魏无忧魏公子在哪儿?”
老鸨接了银子,眉开眼笑,也不犹豫,好似见惯了来找魏无忧的人,毕竟魏公子有名,想见他的人不少。
银子嘛,老鸨不赚白不赚。
“两位爷这边请,魏公子向来爱在三楼,你们赶巧,这会儿他好像正在作画呢,能一饱眼福啦!”
江砚舟抬脚踩着梯子,避开了周围垂下的飘着香的帷幔,等到了三楼,老鸨敲门:“魏公子?”
里边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进!”
老鸨笑着推门:“那你们聊,我就先走了。”
门呼啦一开,江砚舟顿时屏住了呼吸。
好重的酒气!
哪怕戴着幕篱,他也忍不住下意识伸手一挡。
屋内还开着窗,桌案边一个人随手扯下桌上的画,懒洋洋揉成一团,随意扔到角落,那里报废的纸张已经堆起一座小山。
他摇摇晃晃拎着酒壶喝了一口,不急不慢拿眼睛瞥向门口的人。
魏无忧确实是个好看的男子,这么没形没骨头的动作被他做出来,就有股带着风流的颓丧感,举手投足,还真有诗情画意。
还好,屋子里就魏无忧一人,并没有什么不宜的场面。
魏无忧含着酒,懒懒扫了一眼来人,就笑:“怪了,今天找我的贵人这么多,不会又是个来劝我做官的吧?”
江砚舟适应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往里走,好奇道:“又?”
魏无忧就扣手乐:“晋王,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念起我,来了一回。”
江砚舟笃定:“看来他没说动你。”
魏无忧就笑:“对,所以你也不行。你要是想坐坐,请自便,如果还想劝我,就可以离开了。”
魏无忧看江砚舟的打扮,再看看风阑,就猜他们是哪位官宦家里的人。
魏无忧爱画人,会看一点骨,风阑的身姿可不像一般护院,像是在军中磨砺过的,加上今早晋王来找……魏无忧就猜对了他们的来意。
晋王是自己说不通,又从哪儿找了新说客?
江砚舟不走,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了:“他不行,不代表我一定不行。”
魏无忧端起酒壶:“回去告诉晋王——”
江砚舟:“我是东宫的人。”
“噗!咳咳咳!”
魏无忧一口酒呛了个惊天动地,什么从容潇洒风流随性都被这乱七八糟的咳嗽声给咳没了。
他震惊地看着江砚舟:“咳,你、咳咳!”
江砚舟想给他倒杯茶,左看右看,发现屋里根本没有,只好乖乖坐回去:“你没事吧,不用急,先缓缓。”
魏无忧虽然被呛住,但惊讶也就瞬息,他慢慢咳嗽着平复下来,被酒熏的脑子重新转动。
朝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夕之间,晋王和太子都来找他,这么缺人?
何况太子来找他更是匪夷所思。
他虽然受不了魏家,但外人不知道他郁结的原因啊,他明面上还是魏家的人。
做官的时间短,也没做过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事,太子怎么会来找他?
难不成他最近喝醉了说了什么心里话,被人知道了他其实厌恶世家流派?
不能吧,因为真这样,晋王就不会来见他了。
魏无忧微微把自己被酒泡烂的骨头坐直了些。
“抱歉,失态了……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要传达?”
“你刚刚说得很准,就是请你出山,做官,”江砚舟清泉般的嗓音涤荡了这一室浑浊的气息,“做忧国忧民,革故鼎新的大启真正的朝官。”
真正的朝官……
读书的时候,念的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凡走上科举的,谁一开始不是有过满腔热血和希冀。
魏无忧也曾以为自己能为启朝做点什么,能为这天下做点什么,可到最后呢?
他不是圣人啊,就是个凡夫俗子,枷锁缚身,挣不脱,甩不掉,思不明,自苦其身。
他想做事,没有错,他孝顺,也没有错,魏无忧钻在了自古忠孝难两全的牛角尖里。
他呼出酒气,自嘲道:“可我姓魏。”
江砚舟:“因为令堂心念魏家?”
魏无忧顿时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他母亲的身份虽然不是秘密,可她对魏家的执念,外人应该不可能清楚,毕竟在别人看来,他有了功名还回魏家,是因为贪图魏家荣华富贵。
居然今天被这人一语道破了!
江砚舟知道,是因为魏无忧的绝笔书里把多年来的痛苦纠结都写得清清楚楚。
人的许多观念不是能轻易改变的,更何况有些事掺杂着人的情感,如果非要论是非,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砚舟要是敢跟他论他母亲的观点,搞不好会被打出去。
因此江砚舟早就想好了别的切入点。
他不答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只说:“我猜,令堂顾念血缘,希望你能为魏家出力,但是魏公子,什么才是为了魏家?”
魏无忧一愣:“什么?”
江砚舟徐徐道:“魏家往上数三代,曾出过魏国公那样经天纬地的文人座师,他一生为国操劳,还告诫后人,要敢为天下先,可如今的魏家难道不是已经走偏,辜负了他,他要是看见了,会怎么想?”
魏国公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恨不能给不肖子孙一人一巴掌。
还从没人从这样的角度给魏无忧说话,他一时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压在自己心中那喘不上气的大山,好像真的被松了松土。
魏无忧忍不住喝了口酒压压惊。
幕篱带着不太方便看东西,江砚舟微微撩开一点,方便观察魏无忧的表情。
他再接再厉:“如今魏家满是奸臣佞幸,若来日不能给他们治罪,迟早会坏了国本,但如果还能剩个你,剩个国之栋梁的你,你也姓魏,你建府成家,也叫魏家。”
“怎么不算重新找回一个清名的魏家呢?”
……还能这么想!?
魏无忧不是醍醐灌顶,他是被这堪称大逆不道的惊雷给劈了个外焦里嫩。
关键是也不知是不是苦苦挣扎不得解脱的时间太长了,他居然觉得这番话他大爷的居然还有点道理!
魏无忧的仁义礼孝还在艰难负隅顽抗:“你这是……诡辩,对,诡辩。”
他母亲在乎的当然是现在的魏家,尤其是他那个除了花言巧语一事无成的烂泥亲爹。
江砚舟在幕篱下眨了眨眼:“可我觉得放任魏家鱼肉百姓才是真正的诡谲。”
“皇上铁了心要收权,跟世家迟早撕破脸,魏家要么倒塌,要么成国贼,公子想看哪一个?”
魏无忧深呼吸,人跟心都摇摇欲坠。
他知道这人说得对,皇帝虽然未必能赢,但皇权即便真输了,魏家不也还是佞幸?
他又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鸡蛋里挑骨头道:“我,你……你见我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说明你自己也知道让我去跟魏家作对不是什么上得台面见的人的好事。”
江砚舟也惊讶了,魏无忧口才也不错啊,还能这么挑刺?
他问:“那我以真面目对你就行了?”
戴幕篱藏身份,是因为总不能让人围观太子妃逛青楼,而这里又没有其他外人了。
江砚舟说罢,抬手掀开了幕篱的薄纱,露出张比轻纱还如梦似幻的脸来。
魏无忧本来还要挑刺的话到嘴边,一看江砚舟的模样,顿时哑住了。
啪嗒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
他怔愣片刻后,一跃而起,乱七八糟手脚扑腾去抓笔:“等等,你等等,我想给你作画!不对,是请问我能给你画幅画吗!”
他这些天怎么画都感觉不对,废掉的画不计其数,他想画个天上仙,可怎么画都是浸扰了红尘的凡间客。
是他作茧自缚,眼中只能看到凡尘客。
可江砚舟撩起纱幔那一瞬间,那双眼惊鸿一瞥,盈盈含波,这不就是仙人是什么!
谁在外面谣传他是京中第一美男子,眼瞎吗,面前这个人才是啊!
江砚舟没想到来劝魏无忧,居然还能如此荣幸入他的画。
魏无忧的墨宝真迹,那可是起拍价上亿的无价之宝。
江砚舟有点受宠若惊,在魏无忧迫不及待的真挚眼神里,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真的有资格入无忧居士的画吗?
魏无忧可不给他反悔机会,大喊一声“好”,酒壶滚在地上酒撒了一地也不管,在酒香之中泼墨挥毫,狂笔落画。
这一画,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
萧云琅下午归家,解了朝服,风一替主子接过衣服,道:“今日公子出门去,留了口信,说是要找魏无忧。”
萧云琅正卸着腰间玉佩,闻言一顿:“魏无忧?”
风一:“是,就是魏家那位,他近日都混迹青楼,实在不太像样……”
萧云琅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青楼?”
风一惊了下,忙道:“是的。”
萧云琅下值归家时难得散漫松懈的神情一扫而空,他按着臂鞲,问:“江砚舟去了青楼找他?”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急不缓,但不知为什么,每个字都压着难言的重量,怎么听怎么沉甸甸。
“对,”风一想了想,在无形威压下事事俱全的补充,“他在的那楼原本名气不算大,但魏无忧去得多了,慕名客人也增多,而且貌似……他们算半个南风馆,南风生意更出彩。”
萧云琅:“……”
他听完了,松了身上束手束脚的衣服,没吭声。
风一察觉到什么,闭了嘴,也没敢再多说。
气氛算不上凝重,但十分地诡异。
萧云琅看着跟寻常一样,去了院中吩咐饭食,他忙了好一段时间,今日才终于可以早些归家,拎了刀,也准备捡起功夫,松松筋骨。
就是时不时会看看天色,再问问时辰。
萧云琅的横刀是上好玄铁打造,看着细长轻便,实则很有份量,走的也是大开大合的霸道路子。
一开始还好,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淡,黄昏的晚霞柔柔撒进院落,太子殿下的刀风越发罡猛,破空声听得人心惊胆战。
风一在旁边,看那刀影交织,总觉得脖颈发凉。
萧云琅目光凝在雪亮的刀刃上。
刚猜测江砚舟可能是断袖时,萧云琅有过片刻惊讶,不过很快释然。
他对好男风之人没什么偏见,只要两情相悦那就是别人的私事。
反正江砚舟喜欢的又不是他。
萧云琅突然想起初见时江砚舟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生怕少看一眼的模样。
应该只是打量,没别的意思……吧。
不过去青楼。
还是南风馆。
“……”
终于,风声骤歇。
萧云琅迎着快沉下地平线的落日,收刀入鞘:“备马。”
风一领命就去,毫不犹豫,动作比平时还利。
太子要去青楼接太子妃……这话别人敢说他都不敢听啊!
谁能想到居然还成了真??
风一闷头不敢言。
*
暮色四合,江砚舟看着时间不早,准备跟魏无忧告辞。
他看得出来,魏无忧还在犹豫,这事儿确实需要给他点时间思考,理解。
不过江砚舟叫了两声,魏公子正沉浸在画中,根本听不到旁的声音。
风阑听江砚舟温声温语,又看了看魔怔似的魏无忧,准备替主子分忧。
他耳力好,能听到楼里已经热闹起来,客人显然开始增多,什么人都能有,江砚舟确实不能再待着了。
公子袍脚沾了灰都让人觉得不忍,怎么能让污七八糟的人污了他的眼。
风阑刚要开口,却听到门外喊了什么,闹哄哄的人声飞快地静了。
风阑蹙眉扭头,看向门口。
门口传来脚步声,越靠得近,越能听出有力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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