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万旃君离开皇宫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这雨一整夜上停停落落,恼人的很。
同样恼人的,还有从皇宫回府的这段路。
它竟然这么长……
雨势很大,万旃君似无所觉,他只是在这空荡的长街上走着,走着……
万旃君只觉得这领口不知为何这样紧,紧得让他喘不上起气来。
似实在忍受不了什么一般,万旃君动手,开始解起自己的甲来,先是上身的铠甲,再是腰间的……
他把它们解下来,用力掷在道旁。脚步未停,边走边解,边解边掷……甲胄七零八落地被他遗在身后,就像他几个时辰前还怀着的建功立业的“雄心”。
脱了甲,整个人霎时轻松,万旃君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和身上的衣衫,怔愣了一瞬,随即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雨声很大,却也没能盖住他的笑声。
万旃君就这么大笑着,脚步有些盘桓,天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却觉出了几分畸形的畅快。
那雨水流他满脸,他甚至吃了许多进去,滋味不是很好。
这一路,这一夜,的滋味,都不是很好……
(2)
万旃君回府的时候,听人来报,说前厅来了个年轻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说是要见将军。
那人说完,才注意到万旃君一身的水,当下就有些吃惊。
只是没容他对自家的这位大公子关心上一句,万旃君就先顿了一顿:
“父亲还没回来吗?”
“没有~”那回话的人答。
果然父亲离了宣政殿后并没有直接回来,这一夜或许未见得会回来。
“是什么人?”
万旃君问。
“来人自称姓傅……说是替穆将军带信来的~”回话的人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奥,对了,他带的那个孩子,好像是穆家的那个神童~”
姓傅?
万旃君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且没有印象。
不过……穆繇?
那这人看来果然是从穆将军府上来的。
万旃君沉吟半晌,那下人觑着他的脸色,正要开口询问公子是否需要更衣的时候,屋里有人走了出来。
是暮雨。
见是公子房里素日伺候的小厮,那下人就把自己操着的那颗心先放下了。
也是在此时,万旃君开了口:
“去传话,把那个孩子带来,就说,我要单独见他……只要他一人过来……”
“还有,他们来府上的消息,不可告诉任何人。去打听一下有谁知道他们来过,都给我叮嘱好了,谁敢泄露半个字出去,格杀勿论!”
那人听万旃君这么说,吓得脸色白了一白。今天不多时候,他身边的人还叮嘱他,说大公子今日有些古怪,千万不可招惹。
那人战战兢兢的应着是,就要走,又被万旃君一句话停住了脚。
“前厅除了父亲,也别让任何人再进去……”
“是。”
那人忙回话。
“大公子,快进去换身衣服吧~久了恐要着凉~”暮雨在这时才开口。
那人见万旃君跟暮雨进屋去了,知道应是没有其他吩咐了,这才赶紧往前院去依照吩咐叮嘱下去。
(3)
听到万府的人说,他们家公子让穆繇过去,傅知著起先是不同意的,但穆繇轻声说,没事,我认得他的。
傅知著以为是他们是朋友,也就没有反对了。
东都子弟出身相当的,私下里有些相交也属寻常。
傅知著原想让穆繇将后背的背篓放下,但穆繇摇头——这孩子一路都背着那背篓,连他几次要帮忙都没接得了手——傅知著知他此刻内心不安稳,也就没有坚持。
由得他去了。
穆繇说的没错,他是认得万旃君,只是那“认得”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来万将军府上,势必要同那人见面的……
这些,穆繇在来的路上,其实已经囫囵地想过一遍了……
今夜之事,太多已经超出他能够左右的范围……
穆繇虽然内心仍然抱有一丝侥幸,但同父亲一样,心底的诸多想法还是不由的往那个万一上去了……
而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像出门时答应父亲的一样,听他们的话,然后保护好妹妹……
想到妹妹,穆繇的手又往身后摸了摸……
心里充斥着的诸多忐忑和恐惧,霎时就散了……
(4)
穆繇进来的时候,雨势并没有小多少。
万旃君已换了常服,手里还捏着一截小鞭没有放下,就看着那个孩子,从雨幕中走来了。他穿着蓑衣戴着毡帽,但那一双鞋袜和下摆衣襟具是湿的。
穆繇也看见了他,于是就驻足停下了,站在了院中。
彼时,万旃君站在屋檐之下,穆繇站在雨里,万旃君逆着身后房中的通明烛火,只投在穆繇的眼中一个晦暗不明的身影。
“穆小公子?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万旃君不带任何感情的说出了这句话,甚至有些冰冷,带了些这雨夜特有的潮气。
——听在人耳中,莫名就有些不舒服。
穆繇站在那里,看着万旃君。
“父亲进宫去了……”
他说。
“父亲说,若他明日回不来了……就请求万将军收留我和妹妹。”
他又说。
“父亲说,万将军仁心济物,矜贫恤孤……一定会帮我们的……”
穆繇艰难地觑着万旃君脸色,说着。
万旃君冷笑了一声。
“仁心济物?矜贫恤孤?~就这么轻飘飘的两个词,就要让家父担这么大的干系?令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话说的,也让人不舒服。
万旃君偏头,轻瞥穆繇,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讥笑:
“穆繇~~你的父亲今夜回不了了~~他会被你的太子哥哥当殿诛杀~~~”
“哦~不,太子,过了今日你的太子哥哥就真如你所愿,成为新朝君上了……”
“哼~~,开朝第一件事,拿你父亲的人头祭旗~~呵呵~哈哈~~”
万旃君的笑声并不大,但极讽刺,也不知是在讽刺穆繇还是他自己。
“怎么样~~这就是你说的……明德修政的贤仁之君~~胜于我这溺志玄虚的野徒?”
字字如刀,割在穆繇的心头。
昔日穆繇就站在轩辕昊翀身边,对着自己一脸鄙夷、大加奚落的样子,忽然在此刻浮于眼前。昔日的轩辕昊翀就站在穆繇身后,笑呵呵地看着万旃君,跟他身旁的很多人一起,眼挑着一点讳莫如深的深意,就那么笑着看着他。
彼时的万旃君刚回这东都,初于这皇城之中,跟这些东都子弟相见。他摔伤了脚,走起路来有些跛,他尤其记得穆繇那一句:
“太子殿下明德修政,岂可与那溺志玄虚的跛蹶废疾之徒相提并论?!”
万旃君甚至不必去问,便知那话是在说他。——那周围人或讽或轻蔑的眼神已然告诉他了。
那是万旃君第二次见到穆繇,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他嘲笑他的跛足,亦嘲笑他的过往。
万旃君心头对于这东都的一丁点憧憬,被穆繇轻飘飘地掐灭了。
“穆繇请求万将军,救小人和小妹一命……”
“我能做很多事,我不吃白饭,求将军收留~~”
穆繇像是没有听见万旃君方才的讽刺,或许听见了,但他片刻之间就接受了这一切。
眼泪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这是娘说的,穆繇记得。
万旃君的敛了笑,定定地看着穆繇,眸光霎时消散,变得幽深无比:
“求人,得要有个求人的态度~~穆繇~”
万旃君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扯了扯嘴角。
配上他那双此刻已经毫无笑意的眼睛,怎么看都有几分怪异。
穆繇定定地看着他,下一瞬屈膝,跪在了地上:
“求万将军收留……穆繇愿意为奴为俾,只要将军可以救小人和妹妹一命……”
万旃君愣了一下,方才扯起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
“为奴为俾?好啊~”
万旃君挑眉。
“可是,若我说,日后,你只要做我脚边的一条狗?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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