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入院时候,已临午时。
廊下翠柳远远望见,忙拍拍怀中雪姑,拿起栏边灰伞跟去。
天虽飘雪,但只落白些许。
“堂中午食正摆上,夫人还以为郎君同二娘不回宅了呢。”翠柳一面撑伞,一面上前掀起厚帘,穿门而至的风凌冽,引来座上娘子视线。
“坊间莫不是兴起何新奇热闹,这些时日怎么皆是辰时末带着二娘与孙娘子出宅?”王代玉朝沈却打量去,语中虽不含责问,但叫殷素心头莫名一紧。
“姑母,是我念着外处烟火,表兄放心不下,故一道相随。”
沈却微微朝她望去,倒也未吱声。
王代玉闻罢展颜,“二娘既爱绚丽色,便着人再添置些搁宅院里玩闹,如今正寒的时岁又逢旧伤慢愈,多待暖阁里总归是好事。”
“拘着人作甚,孙医工都跟着,哪里还能出什么差池?”沈顷摆摆手,衣襟处还洇着将消融的雪色,“都快坐下吃饭罢。”
他夹起一筷肉茄,刻意垂目避过王代玉扫过来的视线,慢悠悠道:“回来顺道过举善坊,倒在一家布肆外头望见二娘同孙医工。如此便很好,女娘家是要多添置些衣衫挑拣些物设,心扉开则身通气明,再添进食,何愁离舆?”
他一副道理挑不出错,王代玉不吱声,只舀了勺蛋羹予殷素。
沈却微移目,瞥见殷素端着勺一口一口,须臾便只剩青叶覆上。
他忽而抬臂,顺势朝沈顷问道:“父亲寻得的闲差也在举善坊?”
说话间,那勺盛着肉末的蛋羹落入殷素碗中。
“一坊之隔。”沈顷回。
殷素凝着碗中再度落下的蛋羹顿了半息,她抬指搅了搅,夹了半筷烧茄,松懈着神思一勺一勺慢慢吞嚼入腹。
她没注意坐于旁的郎君牵起些淡笑,亦未瞧见孙若絮打量来的神情。
碗中青食渐渐见底,殷素如今爱惜身子,分外爱惜,如一尊空木,连入喉的滋味也不晓得。
沈却同她一道搁下碗筷,休歇半刻便推她回了暖阁。
“少见二娘簪金钗。”
听他提及,殷素方才忆起,她抬手触及发髻间冷物,将其取下,须臾又细致打量起来。
钗头圆润,镶着颗绿松石,此外并无什么诡异处。
“此色衬你。”沈却垂眼出声,于后打量着这根金钗,“吴王相赠么?”
“对。”殷素有些恹恹答话,此字毕,她未提半分阁中相谈。
“想吃果子么?”
略带温意的声音自殷素身后响起,像是刻意岔开话,须臾右处便垂悬一包油纸饼。
她移目,伸手接下轻嗅。
是熟悉香味。
“棠梂子。”
自打离幽州,过往入口诸多吃食间,唯独对此味留有印象。
殷素松开绳结,低头咬上。
或许是它清甜间夹酸,分外能制服住她古怪又可怜的唇舌。
以至于回神之际,膝上已无淡雪,而那块棠梂子所做果饼,早被她消吃入腹。
身后落下声笑。
轻轻浅浅混在暖意裹身的阁中。
殷素捏着油纸抬目,那人坐于榻前提笔,眉眼和睦,雪光也不添冷清。
她鲜少见沈却扬唇至弯眸状,是以会为此样貌怔上些许。
连开口也略过深思熟虑——
“笑什么?”
沈却收起笔,目光自那张油纸间移开。
从前殷素何态几乎历历在目,如今细看眼前人,倒生出些恍惚之感。
她一如少时果敢,能从晦暗无助处摔爬立住。
待她可御马举剑,十三载所不能视之过往或可重现。
沈却心中宽慰,亦不乏期待。
他笑意不落,欲接话又忽觉直言心绪似有不妥,只好意味不明地回:“忆起些旧事。”
旧事。
可称作为旧的,唯剩天佑那两载。
殷素移回头默然无声,转撑着舆扶用力凝神练着筋骨。
她的双腿比双手恢复得要快要好,短时的触地挪动已不成问题。
殷素垂眸,望着轻抬又落的腿脚,忽而没来由地出声,问起叫两人皆缓怔的一句话——
“你为何会去幽州?”
借着一句“旧事”,她终于问出藏于心底,想问之言。
即使有些不合时宜,即使她本该动心忍性。
沈却发觉自己也说不清。
他本是为了殷素二十生辰而去,自及笄礼一连拒殷将军这么些年,唯有那一次他忽而动心北上,甚至未曾收到邀约。
他知晓殷素不愿有情愫纠缠其间,偏那时他亦没有,只是因着殷将军多年挂念,他方动意。
可若当真按原委作答,只会徒留意味不明。
沈却抬目,撞上殷素那对看似淡然的眸,沉默须臾便答:“殷将军来信一再相邀,望你开怀,我便北上应邀。”
素舆间的女娘显然怔住。
她似乎并不知晓殷尧曾与他通信多年。
“殷将军从前寄来信件,我皆收好束之盒中。”沈却望着她,试探问:“二娘,想过目么?”
他私心望殷素应下,至少他能暂缓去剖析己身——幽州之行,听见何,又为何。
“想。”
殷素说不清心底转瞬消逝的情绪,她的记忆里,阿耶从不看好沈却,甚至捡来的李予都更能入阿耶眼。
明明二人,一样的沉闷寡言,一样怀揣着心事。
直到她看清沈却寻来的信——
遇之亲启:
自开封府初晤,已届三载。彼时茹意误碎汝之琚,每每对影呢喃,修补不辍。残珮虽缺,其情愈贞……
殷素指尖一抖,未敢下视,忙抽旁信提行再看——
茹意今可解“摽有梅”之章矣,吾偶过湖畔,闻其与侍下私语:“蓟北子弟殊色寡,纵有潘安之貌,难及昔年开封惊鸿一瞥……”
殷素深吸一口气,几乎咬牙切齿忍住揉乱心思,转复颤手抽看他信——
前日复偶见茹意藏琚绡囊,系之五色丝,已类宝玉。然此心所系,岂在物耶?今茹意及笄之辰,定于十月望日,幽州光禄坊三里处设宴,若得遇之临轩,她必开怀,吾亦欣慰……
她未敢再抽看了。
十三载,十封。
阿耶几乎写尽她的一切,将少时的过往细呈沈却眼前。
可殷素晓得,阿耶落尾的每一次邀约,沈却都未曾亲临。
她脸中烧腾,自尊作祟,落入身的视线都变得灼人烫肤。
连前话也不敢再相问。
殷素颤颤巍巍递上这叠信纸,纸张窸窣摩挲,像是将她的脸皮搁在锅里煎炒又翻面。
阁中愈静,她便愈心中飞鸟猛虎窜行似的嚎叫。
膝上裙裾快被揉乱,她终忍不住补道:“我不知晓、阿耶竟与你说了这么多琐碎事。”殷素自觉丢面,恍觉此话微妙,忙又续言:“其实我也不知晓,阿耶曾给你去信。”
她企图找回些还可抬眼的机会。
沈却盯着她。
心间有些好笑,再思再忆,唯剩叹息。
“都过去了,如今再看,也无初见时候心境。”
殷素一句问,叫他无故惶恐疑惑。
而殷尧的信,叫她几度羞耻难安。
他收回案中墨迹已干的札记,决定一道放下剖析不清的内心。
可真至漏夜人静时,听落雪声入睡,沈却竟难眠。
思绪飘飞比那雀儿还难捉拿不住,他再度忆起殷素白日那句问。
他为何要去幽州。
十三载不见,他知晓她大半过往。
殷尧的口吻含着骄傲,几乎是明言殷素对他的执念。
可沈却知道殷素只怕半分不知,或许都快忘了还有他这个人。
遗忘与挂念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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