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珊没有去教育厅，她知道自己去也没什么用。
她去找了梁涵。
这几天简直是路晓珊人生最为焦灼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犯下这么重大的错误。
如果说杜紫萱、梁涵这样的人，大脑是一台精密的计算机，那么路晓珊的大脑根本不是一台家用电脑，而是那种超级电脑，和别人的差距是数量级的，是一种维度的差别。
但即使如此，她也会犯下这样几乎不可原谅的错误，她唯有自己去弥补，如果真的弥补不了，路晓珊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路晓珊到了这个时候，才慢慢明白，自己那个冷漠而不靠谱的家族，为什么会用这种几近于遗弃的方法来培养后代。
一个人先天的智商是可以被确定的，后天的知识汲取也是可以被确定的，但在完全被确定的环境里，在如杜紫萱梁涵这样优渥的生活里，又怎么见天下呢？
家境好的人家，确实可以出来很多优秀的孩子，可他们的生活，一次考试没拿第一，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挫折了，哪怕到了成年，最大的挫折也无非是恋爱失败。
你能遇到所有的挫败，都是和自我相关的，都是微不足道的，那这样的人生，就算优秀，却依旧不会到达某种高度。
某种路晓珊的家族希望后裔们达到的高度，那和普通人比起来，就像是珠穆拉玛与黄龙山的高度差。
所以别人家对孩子的要求是好好读书，而路晓珊一生下来，就被要求去“见天下”。
而什么是“见天下”？那就是被扇耳光。你以为自己够聪明够天才，可只要一顿耳光扇下来，就会明白，你就是会搞砸事情，不止搞砸，而且还会害了自己爱的人。
这种教育方法，何等的有效。
这种教育方法，何等的残忍。
梁涵当然不需要去学校，他保送么，而且保送的还是清华物理系这种超级学校超级专业。
这种事情，不止是轰动了梁涵的家族，甚至在他们那些二代的圈子里，也算是超级大事情了。
梁涵家当然颇为殷实，但在他混的二代的圈子里，却也只能排到三线左右，也就是很边缘了，全靠情商高，才有人带着他玩儿。
梁涵虽然平时嘻嘻哈哈的，一副做小跟班也没什么的样子，其实心里一直在发着狠，想要在这个圈子里也出人头地。
然而哪有这么容易。这种富豪家族子弟的圈子，一般只有两种排位的方式。
要么是家里生意做的足够大，财富等级足够的高，那些大多是上市公司的老板们，有些已经颇有些成就商业帝国的雏形了。
这些家里的小孩，平日里就是忙着玩，超跑姑娘购物蹦迪，各自的地位，几乎就是家族的财富排行。
而另一种排位方式，则是“少帅”，也就是逐渐接班生意的二代，这些人平时里不和游手好闲的那群人玩，应酬的也颇为高端，是这个圈子里最精锐的一批人。
中国改革开放才短短三十年，生意人哪怕从一开始就上路，现在也只是十几二十年而已，所以对子女的培养，还没有像将来那么重视，以至于在这两个群体里，高学历的竟都不多，大不了也就是花点钱，把人送出国镀个金再回来。
实打实的高考考上北大清华这种级别的学校，那是H城大家族圈子里闻所未闻的，更何况梁涵还是保送进的清华，那就更值得一说了。
所以趁着梁涵不需要准备高考，圈子里的各种少年小姐们，纷纷出动给梁涵庆祝，都已经搞了快半个月了。
看着那些当初只是把他当跟班的公子小姐，现在纷纷以他为荣的样子，梁涵内心涌起不少的冷笑，但更多的，却是弹冠振衣的志得意满。
今天这个局就更了不得了，不止是公子哥儿们的聚会，今天是一个“少帅”组局，说要好好的为梁涵贺一贺。
这个少帅，接班有五年，已经当上了集团的老大，是全国都有名的人物，上过不少新闻，算是H城圈子里正经头面人物。这样的人出面组局，当然是要把场面搞得大大的。
家族圈子里最热爱的就是搞事情了，听说少帅组局，大家都喧闹着说不能从晚上开始，下午就要开始搞起来。
下午又能搞什么呢？
刚好，大家知道，因为梁涵保送清华，给家族争了光，所以他那个在华尔街的叔叔送了他一辆911，这几天才到手。
一辆911，在家族圈子里当然算不了什么，可这些公子哥儿都是人精啊，知道梁涵也是第一次拥有超跑，可不都得捧一下，所以干脆提议，下午大家都开车出来，溜一下西湖，顺便炸炸街。
所谓炸街，就是开着超跑上街，猛轰油门时会发出巨大的声音，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到。而梁涵他们这次出来，至少二十台超跑，炸街炸的怨声载道，怕被交警扣车这才转到往旁边走，停在宝石山下，大家有的没的抽烟闲聊呢。
路晓珊就在这个时候到了。
路晓珊穿着一身短装，大长腿露着，脚上一双黑色朋克范儿的短靴，骑着她的摩托，轰然停在那堆豪车旁边，立刻吸引了满满的目光。
那些公子哥儿突然看到这么个长腿大美女，自然是口水横流。可不等他们围上来，梁涵却突然说了句：“我朋友。”然后笑眯眯的朝着路晓珊走过去。
果不其然，梁涵的身后，口哨声四起，一群人都起哄，也不乏有嫉妒的目光。
这就是梁涵想要的效果。
当路晓珊打电话问梁涵在哪里时，他就想好了用这一幕继续提升一下自己在小圈子里的口碑和地位。毕竟像路晓珊这样的姑娘，可不是那群富公子们能泡到的，路晓珊平时能多看他们一眼，那都算是路晓珊发善心了。
果不其然，这场面让路晓珊瞬间就黑了脸，她摆摆手，示意梁涵跟着她到一边去。
拐过一个上坡的弄堂，就听不到外人的嬉笑声了，路晓珊这才停了下来。
梁涵背靠在石砖墙上，意味深长的看着路晓珊：“路小天才为什么突然要约我见面？”
路晓珊厌恶的低了下头：“我什么时候约你了，只是来问你一点事儿。”
梁涵耸耸肩膀，全无所谓：“问我事儿？别逗了，你今天应该是来求我办事的吧？”
路晓珊深吸一口气，她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失态。梁涵虽然人品很不怎么样，但脑子确实可以往天才上算。刚才如果路晓珊没有迅速翻脸把梁涵拉出来，可能还不会被梁涵看出自己的意图。
“想问我怎么猜出来的么？”梁涵果然习惯性的卖弄了起来，“很简单。现在是信息时代了，有什么事情是网上查不到的呢？你需要问人而不是问电脑，显然就不是为了问什么，而是为了某个事情。而我们平时压根没什么交情，能让你来找我的事情，自然是非我不可，那除了要让我帮忙之外，还有什么呢？”
“该死”。
路晓珊默默在心里骂着，她知道，自己今天被这家伙嘲弄是免不了的。但无论如何，今天这一关都必须要过，为了程浩轩，为了弥补自己那个该死的错误，什么屈辱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路晓珊为自己叹了口气，尽可能和缓的问：“梁涵，你是不是有个姑姑在省教育厅，我之前好像听你说过一句。”
梁涵点点头：“是啊。”
“是不是姓梁？”
“那当然，姑姑么。”
“是调研员？”
“副调研员。”
路晓珊点点头，确定了。
去年路晓珊参加全国物理竞赛的时候，和梁涵是一个小组，聚餐的时候她就听梁涵跟别人吹牛，说过一嘴家里有亲戚是在省教育厅的。
路晓珊是过耳不忘的，当时就当一阵风吹过了，可今天遇见那个梁姓领导之后，她猛然想起了这回事，所以就想来跟梁涵确定一下，今天撞到的，是不是梁涵的亲戚。
“姑姑。。。”路晓珊沉吟了起来。
“亲姑姑。”梁涵补充道。
路晓珊抬头看梁涵，看到他已经趾高气昂，甚至以俯视的姿态在看路晓珊。
话说到这份上，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梁涵心知肚明，路晓珊肯定是遇到事儿了，要通过他来求姑姑办事。
而路晓珊作为一个超级天才，向来都是各种学校和教育系统捧着呵护着的对象，能有什么事儿需要求人呢？毫无疑问，那就是程浩轩的事情了。
程浩轩，梁涵自然是记得的，那个在足球场上叱咤风云的高大影子，那一记势大力沉的弧线球可把梁涵砸的不轻。
而后来搅了他烧烤的局，更让梁涵到今天还记恨着。
程浩轩不也是高三么？好像还是体育生，估计就是体考上出什么问题。刚好，梁涵知道自己姑姑就是管体考这条线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把路晓珊的来意摸的一清二楚。他当然不会帮忙的，无论路晓珊一会说什么，他都只会言辞拒绝。
可这也不妨碍他多看一会路晓珊低声下气的样子，这天才不管是前段时间的天才班考试，还是物理竞赛，都狠狠的压了他一头，让梁涵输的连底裤都没了，像今天这样可以全面压制的情况，梁涵可是做梦都想有的机会呢。
想到这里，梁涵故意做出一副特别好说话的样子：“怎么啦？晓珊？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姑姑帮忙吗？要不你先跟我说说看，我姑姑最疼我了，只要我开口，很多事情都能办。”
他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求我啊求我啊求我啊几个大字，他就想要骗出路晓珊的哀求，然后再狠狠的拒绝她，这才能出完自己的那口恶气。
路晓珊仿佛没有发觉梁涵的恶意，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
梁涵听着，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不过他是聪明人，知道任何事情都得等人把底都给透出来之后再说，所以耐耐心心的等着路晓珊把事情都讲清楚，还时不时的插几句问几个细节问题，听着特别贴心，特别用心的在听人说话。
直至事情水落石出，这才心安理得的准备收获胜利。
“这么说，你是想要我姑姑，帮程浩轩改成绩咯？”
路晓珊叹了口气：“不需要改成绩，他成绩很好，只是被教练组误会违规了。现在只需要修订一下教练组扣分的决定就好了。”
梁涵笑：“听着倒不是什么大事啊。”
“事情本来就不大，而且教练组那边我们已经有人去说明情况了，现在只需要梁调研员点个头就可以，所有事情都合规则，只是澄清了一个误会。”
梁涵心中冷笑，嘴上却说：“确实不是大事，我们都是同学们，这种忙应该帮的。”
梁涵一边说，一边注意着路晓珊，他就希望能看到路晓珊眼里慢慢升起希望的光，然后他再用一句话把那光芒给摁灭了。
一言让人欢喜，一言让人哭泣，这才是权力的感觉，哪怕只是感情上的权力，也是无比强大的力量啊。
可惜，他面对的是路晓珊。
路晓珊冷冷的盯着他，眼里丝毫没有梁涵想象中的希翼之光。
梁涵和路晓珊对视了一阵，他想用自己的强势来逼迫路晓珊屈服，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路晓珊神情毫无波动，如山如岳。
梁涵有点讪讪：“这点事儿么。。。”
路晓珊冷漠的脸忽然绽开一丝笑容，如同冰湖开融，春风四起。
梁涵眼里升起一些希望的光。
路晓珊说：“你是想说，这点事儿么其实并不大，按理说大家同学应该互相帮助。但是。。。。。。”她把但是两个字拖的又重又长，“但是规定到底是规定，国家招生大事，岂容私相授受，所以这个忙是绝对帮不上的。。。对吧，梁涵同学。”
梁涵眼里希望的光，渐渐熄灭了。
路晓珊继续说：“然后我就得求你说，其实根本不是违反规定，不过是让事情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这不算开后门，只是向领导说明情况。”她顿了顿，笑笑，“接着你会说，即使如此也不行，因为作为学生，怎么能去影响招生办领导的工作呢？用亲戚身份去影响工作，那就是犯错误。”
路晓珊张开双手，真正以一种凌然众生之上的姿态，凝视着梁涵，所有的一切，她都了然心中。
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有智商压制这种事情的，别人总以为路晓珊聪明的咄咄逼人，但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那根本就是路晓珊收敛后的状况，而这个阶段，路晓珊状态全开就是如此，她像是张开了羽翼，浑身散发着炽烈的光芒，充满了攻击性，却又凌然你之上。
梁涵被压制的说不出话来，他用尽力气咬牙切齿，也不过是让自己能努力的站在路晓珊面前。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对方是来求自己的，明明应该自己占上风。
路晓珊没想放过他，朝前跨了一步，让梁涵被迫身体后仰。
路晓珊：“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么？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求你。求你？我会搞不懂你是什么人吗？跟你这样的人，恳求有什么用，只有交易才有用，因为你就是个功利主义者，什么都不如自己获得的好处重要。所以梁涵，我今天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梁涵扶着墙，努力的朝着旁边蹭了几步，这才摆脱了路晓珊的气场杀伤范围，喘息着回应：“做什么交易？”
路晓珊稍稍收起自己的气势，但还是一脸的傲然。她放低的身段，是给自己的亲人看的，可不是每个外人都配见识。
路晓珊说：“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欠你一个人情。”
梁涵稳稳神：“你的人情？你一个小孩子的人情有什么用？”
路晓珊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小孩子？你有见过十五岁骑着摩托上天才班的小孩吗？今年我和你都上清华，虽然你是普通班我是少年天才班，不过在清华里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来找我帮忙。”
梁涵皱了皱眉，不知想到什么。
路晓珊心知筹码还不够，犹豫了下又说：“我的家族在北京很有点势力，这个人情，就算是他们欠你的。”
梁涵扬眉，这下心中最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他自然知道路晓珊不是程家亲生的小孩，可平日里路晓珊老说自己是孤儿，可梁涵真的不敢相信，随便捡个孤儿能捡出这种级别的天才。而路晓珊的气场、从小的见识甚至是骑的摩托车，都不是程家能够提供的。
梁涵自己虽然不算什么大家族子弟，可毕竟跟着人玩的多了，知道这些东西，都不是暴发户家族能养出来，必须是积世之家才可以。
什么是积世之家？
中国有一个家族，源自周朝姬姓，与芈月、屈原同宗同族，自古诗书传家，历代名人辈出，无论五代十国、唐宋时期，都有人在殿堂，有人在做学问。元朝时为避祸，举家迁徙至浙江海宁，明清时更是称雄科举，名声赫赫，号称一门十进士，叔侄五翰林。
而皇朝没落，家族却愈加强大。共和后的近现代，这个家族出了一系列人物名声更超前人。譬如金庸、穆旦、徐志摩、琼瑶等等。
这就是海宁查家。而如此显赫的查家，在浙江，竟然都不能算是第一积世家族。
何为积世家族？无论时代怎么变，无论朝代怎么变，这些家族始终都会在，而且族中必出时代的中流砥柱。
梁涵此刻心里涌起的，就是这一番的震惊。他本来就迷惑路晓珊的出身，如今听她自己承认，就估计出，她原来是来自于积世之家。
要说起来，梁涵确实是个逻辑奇佳的人物，可惜他一直自豪的见过世面，在这个时候却出了岔子。以常人的眼光，能想到积世之家就算是相当不错了。
可这还是眼光和高度所限。
梁涵哪里想得到，路晓珊背后的家族，根本不是世家那么简单。就梁涵眼里高攀不起的世家大族，在路晓珊的家人面前，只不过蝼蚁而已。
不过此刻，梁涵却以为自己了然真相了。他的脑中如电光火石般的在计算着。
一个小孩，哪怕是天才小孩的人情，也不值什么钱。但一个积世之家的人情，可就价值连城了。
梁涵的表情已经说明了问题，路晓珊有些不耐烦的踢踢石头墙面：“怎么样？换不换？别说我家了，就算我在清华园，也能帮你平不少事情，你不会以为，到了清华后，我会真的默默无闻吧。”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完却让梁涵一脸镇定的抬起头来，他打定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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