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娘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过这个房间。
房间没有墙,也就没有光,黛娘的听力也就越发敏锐。她听到木器敲击声,还有伴随而来的脚步声——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这时,一双手紧紧握住她,她知道那是月娥。月娥十五,她十岁。月娥到这里三个月,她到这里三天。月娥从给娘抓药的夜路上来,她从灯会转角的巷子中来。自从昨天夜里十三岁的阿宝被带走之后,她们两个就紧紧抱成一团。
她好冷,好饿,好怕。她失踪这么久,娘只怕会哭坏眼睛,爹的病刚好,不知又要怎么着急,还有从小最疼她的哥哥……哥哥嘱咐,一定要拉住我的手,别被人冲散了。我带黛娘去猜灯谜。好,最高的那盏花灯,阿兄给你摘。
我不要灯了。黛娘缩成一团,小声哭泣。我想回家……娘,我想回家。我好害怕。
不要怕。月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不要怕,黛娘,记得我讲的故事吗?
记得,大将军会来救我们的。大将军会打跑所有的坏人,把我们带回爹爹妈妈身边。大将军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是一个圆头的刀把……
对,有一个圆头的刀把,是一把环首刀。月娥说,在我们老家有一座萧将军庙,只要把冤情写成字条,挂在金像的刀柄上,他就会为我们伸冤做主了。我昨晚梦到他了,我把字条挂在了他的刀上——
木器声作响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黛娘触碰到其他女孩子的脊背,她们像一团碱地的泥鳅般钻来钻去。黛娘缩在月娥怀里,带着哭腔问:真的吗?他听得到吗,他真的是神仙吗?
他是神仙,是大将军,他也是陛下。黛娘,记得我们怎么叫陛下吗?
六哥。
突然,门被打开,阳光强卝奸一样地捅进来。黛娘才看到月娥衣裙的颜色,艳红,像大片的处女血。
他们像在商议什么,紧接着,两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带着绳索冲月娥走过去。
月娥贴在她耳边说:不要怕,黛娘,不要怕!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地活着。活着等六哥。六哥会来救我们的。
一定要活着。
***
夜半时分,大理寺灯火通明。
萧恒坐在太师椅里,审视对面这个貌似失败的逃犯。他面无表情,叫道:“王云楠。”
“是,”王云楠笑道,“陛下。”
“你为什么要越狱?”
“如陛下所见,”王云楠微笑道,“鱼死网破,欲清君侧。”
萧恒说:“这不是实话。”
陪坐一旁的萧玠一惊,抬头看向父亲。父亲脸色如冰,目光如箭,从头到脚,鬼气阴森。父亲嘴唇启开时,萧玠看到他颈部皮肤下牵动一根水蛇般的血管。他听到萧恒开口时嘶嘶的气流声,是蛇,是蛇吐信的声音。
萧恒盯着王云楠,说:“你是个聪明人,就算反,也该是我下旨缉拿你的当日。那天宴席上,你还有几个统兵的学生,罪名未定,你也有相当的威望。你那天不反,以后就再不会反。”
王云楠目光闪烁,没有讲话。
萧恒拿起案上摆放的一张弓,弓身长有一臂,但看他拿得十分轻巧。
“这是你的府兵配备的牛角弓,角面子粘得不牢,做弦的筋丝没有完全梳开,很明显,这是赶工的东西。弓力不足以穿一人,射程不足以出十步,你这千数武装,连太子六率都无法抵御。”
萧恒放下弓箭,声音像在陈述:“王云楠,你为什么造反——为什么在今夜造反?”
王云楠睁大眼睛,痴痴盯着萧恒,问:“陛下,猜不到吗?”
诡异的沉默里,萧玠身形一颤。
他如此大张旗鼓地造反,但又不是真想造反——
他想让所有人以为,他要造反。
这样一来,萧恒会立即集结兵力前来围剿。人一挪,就有了空子……
调虎离山!
几乎是萧玠惊呼出口的同时,萧恒也发出声音。
他始终盯着王云楠的脸,似乎目光一拔,那张脸立即就有两个窟窿。
他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觉得,我就是虎呢。”
王云楠两根烧火棍一样的粗眉毛往上一跳,一闪神,正对上萧恒眼睛。
那双眼黑得像没有瞳孔,人影投进去像两道竖瞳——一双蛇瞳。
那条扮作皇帝的黑蛇说:“金吾卫已经把守城门,上林苑一直有禁卫埋伏。不管你是想去上林动秦政君,还是在我眼前动太子,都是做梦。”
萧恒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他看到了萧玠手上的伤口。他眼神一动,萧玠忙把右手缩回袖子,跟着他低头站起来。
这时,王云楠手往外一摊,镣铐哗啦一响。他声音轻松:“臣缧绁在身,不能全礼。暂且用十八条性命,恭送陛下了。”
萧恒猝然回头,声音寒气森森:“你什么意思。”
油灯光线四射,王云楠终于看到萧恒微微颤动的瞳仁。他满意道:“陛下十年前拔尽秦楼楚馆,扬言要为天下女子打碎脚镣,但陛下真的以为,大梁上下,再无花柳了吗?”
萧玠还没反应过来,萧恒已经大步跨上前,揪住王云楠的领子把人提起来,“你知道,我能叫你生不如死。”
这是一个太近的距离,如果是两头野兽,下一刻就能咬断对方的喉咙。现在萧恒的手再往上挪动一寸,同样能扭断王云楠的脖颈。
王云楠轻轻嘘了一声,他眼中,油星一样的火光跳动。
他说:“我当然知道。但不着急,我想陛下一定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扫净了妓馆,这些年一直在大力整治暗娼,为什么仍有遗毒留存?陛下不想知道,这些女孩究竟是怎么送过来的吗?”
他嘴巴凑在萧恒耳边,萧玠依稀辨认出,他说了三个字。
下一刻,他看到了父亲骤变的脸色。
短短的一句话,像甩到萧恒脸上一个巴掌。萧玠甚至听到那记清脆的耳光声。和他一样,王云楠也在端详萧恒,低低笑道:“臣在聚众之前下了命令,如果天亮之前臣回不去,就让她们跟臣一起做泉下之鬼。陛下,十八个女孩儿,如花似玉啊。”
萧恒看上去已经平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欺君。”
王云楠笑道:“陛下一个苦劳力,不是做赌徒的料。”
萧玠身体有些颤抖。
真的要被他这么拿捏?
但如果不放过他,那些女孩儿……
他神思未定,突然听见一声闷哼,正看到王云楠左手拇指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下。萧恒头也不转地厉声喝道:“传令大理寺全部公员,立即审讯附逆徒众,禁卫从旁协助,务必撬开他们的嘴——刑具!”
王云楠终于放声大笑。
他笑得很瘆人,夜枭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萧玠起了一身栗,见王云楠逼近父亲耳朵,但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咱们最最正义的陛下,你更是个聪明人,你要知道——有正就有邪,有昼就有夜,有白就有黑,有光就有影子。”
“一切远没有结束。一切永不会结束。”他叫萧恒,“重光。”
一股血箭当面射出。
王云楠仰面倒地,脸带笑容,一条断舌从他嘴里跳出来,摔进血泊,像半个刚割下的鱼头。
萧玠并不了解父亲的字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血债。他不明白王云楠何以这样亲近地称呼父亲,而父亲听见这两个字后,又何以失控到手臂颤抖。但这种失态不过一瞬间。
紧接着,父亲喝道:“阿玠,你出去。”
萧玠依言离开,但躲在墙后探出头。他看到父亲迅速揪住王云楠的头发,右手飞快一划,提着人头站起来。萧玠浑身都有些软,见父亲将刀插回腰间,快步走向羁押附逆的牢房。
他愣了一会,等王云楠脖子断口涌出的鲜血流到脚尖,才醒过神般,拔腿跑过去。
这么短短一会,血腥气已溢出监牢,但没有人敢发出一声惨叫。萧玠看到,王云楠的人头放在一条木椅上,依傍灯火,面冲众人,笑容可掬。一旁,父亲正丢掉手中一把弯钩形状的小刀,飞快对身边的尉迟松说:“带一拨人守着,我去他院子那边。”
萧玠忙走进门,道:“我也去。”
萧恒没工夫啰嗦,冲尉迟松道:“送他回……送他去他姑姑那边。”也不管萧玠抗议,提步就走。
尉迟松嘀咕:“姑姑——双姑还在上林吗?”
他顿这一下,萧玠已经跑出大理寺,等尉迟松赶出去,哪里还看得见影子?
萧恒马飙得极快,萧玠哪怕驱马越过龙武卫,也一直没追上他的背影。等他跑进王云楠的宅院,已经见萧恒从一辆马车里跳下来,半跪在地检查车轮,看了一会,又去看车底的横木。
他老大一个皇帝,当着下属和儿子的面,一条蛇似的从车底蹿出来。见了萧玠,也来不及训斥,对禁卫道:“京内外哪一座庵堂,靠西靠北,路上有工事——大概是建屋造墙,经过水田可能也经过塘子,现在的水位比较高?”
几个龙武卫七嘴八舌一合计,“京郊西北边有个青莲寺,就是个庵堂,路上过仁兴坊,那边有大户过寿,盖新宅子呢!”
萧恒当即上马,一打马腹狂奔出去时,喝道:“全体都有,立即赶去青莲寺,清剿逆党!”
***
木器声又响起来,梆——梆——梆——
第五天,黛娘终于分辨出,这是木鱼的声音。
小满要到了,夜里溽热,冷汗热汗黏了一身。黛娘知道,每个人被带出去之前才会洗澡——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两个男人擒着剥光衣裳按在木桶里。一时间,木鱼声也被盖过去,只能听见水花泼溅、木桶撞动声和女孩撕心裂肺的哀嚎。月娥——月娥被拖着掼出木桶——月娥也一样。
房门没有关牢,月亮的手挤进来,那只沾满铅粉的手把月娥浑身上下摸了个遍。黛娘和所有人一起看到她的身体,她柔软的头发、倔强的眼睛,她初发育的胸部和尽力交叠的大腿。她不被允许遮挡自己,直到一件五彩缤纷的衣裙端进来。
接下来,两个男人变成门神,换两个女人给她穿衣服熏香。她们不被允许吃饱,饥肠辘辘时闻到那股香味只想呕吐。黛娘看着月娥被打了一记耳光,那一巴掌反而像打聋了黛娘,她满耳朵都是蜜蜂嗡嗡声,剩下的场景一点也听不到、看不见了。
直到梆子声又响起来。
黛娘拼命往里躲,和其他的女孩子抱成一团。梆梆梆的声音里,脚步声响起来、冲过来——比之前都要大,人比之前都要多——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打打砸砸——叫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好汉饶命,官爷抬手——一个不能放过!——男人的声音——好多男人,不要放过她们一个——哐当!
门被砰地踹开,一个男人快步冲进来,看到她们,离开止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