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子心中有些惴惴。
萧玠今日一反常态,竟吃了不少酒水。这陶陶的醉意如同热炭,把他的脸都给烤红了,有点像他发热的前兆。阿子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萧玠已经不止一次放下筷子,也不止一次在交谈中走神。
席间没有拘束,有些吃醉的伏案休憩,有些没逛完园子,便三三两两结伴而去。等席间人只剩二三,萧玠便揽起琵琶,也要离席。
阿子忙道:“这边正冲风口,殿下要不先进殿,奴婢安排些解酒汤。”
萧玠却说:“没事,难得天好,我自己走走。”
阿子想他病中悒郁,也没有劝阻,只觉萧玠四下张望,像在找寻什么人。
阿子转头去瞧,心中了然。
郑绥已然不在席中。
阿子如若跟随萧玠而去,会发现他拨开几绦垂柳后,在春明池畔住步。池边碧桃打了骨朵,也有的早开,落入池中,血点子般,溅了碧波中的萧玠一身。萧玠的手保持拂开柳丝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这时候顺他的目光望去,会瞧见池子对面站着两人,正是一男一女,少年挺拔,少女娉婷,正是郑崔一对未婚夫妇。崔娘子幂篱打起,露出一张清秀面孔。二人喁喁细语,不久,崔娘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像个香囊。
萧玠盯着郑绥,郑绥的眼睛郑绥的嘴巴郑绥的手。郑绥的双手向前打开,身躯微躬,将那只香囊接在掌心,收到袖中。
萧玠的手仍抬着,手中柳枝已如珠帘倾泻,哗啦啦刮了他一头一脸。
等那二人离去,萧玠静静立了一会,像瞧池中自己的影子。不多时,也举步离开。
未走多久,远远,一股琵琶声像只小手,往萧玠耳朵边挠了挠,他那灵敏的耳朵当即抓住这只手,被牵着走向院前。
果然,他在东宫那棵逢春的枯梨树下再次遇见那把琵琶。更要紧的是,萧玠听得,这把琵琶所奏正是自己席上所拨的曲子。只是换了手法,也变了调子,自己弹得洋洋喜气,他却弹得呜呜咽咽。
一曲毕,那人放下琵琶,没有离去,反而在梨树下仰头站了很久。
萧玠立了一会,还是道:“这是前朝所植,在奉皇五年宫变时枯死,今年竟开了花。”
那人转头,露出沈娑婆的面孔,见他并不惊讶,反而笑道:“是,此树复生,殿下也大好了,是吉兆。”
萧玠走上前,一块进到梨花影子底,问:“为什么要这么弹?”
沈娑婆道:“殿下所演,臣听在耳中,乐弦哀曲。”
萧玠笑道:“大伙听着都觉得欢快,沈郎却说是哀曲?”
沈娑婆道:“曲律之事万人万意。”他微微一顿,还是说:“是臣自以为是。”
萧玠说:“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你说得很对。”*
他笑道:“我今年十六岁,就在宫里过了十六年。宫中不只是宫女内官,就算是我,最拿手的本事也是扮笑脸。陛下是我的父亲,我笑起来连他都能糊弄过去。”
说着,萧玠转头看沈娑婆,“沈郎,你叫我有些害怕了。”
沈娑婆道:“殿下有心事。”
“其实算不得心事,甚至讲起来,还是件很矫情事。”萧玠说,“我总觉得很难快乐。”
萧玠说:“平日听了好的曲子,吃到好吃的糕点,陛下身体好转,都会让我高兴。但高兴那么一下,也就过去了。我不快乐,但也不难过,照旧能够好好活着。我只是觉得,这些情绪很累,我连变动情绪的力气都没有。但你瞧得出来,我是个很容易被情绪影响的人。”
萧玠抬眼看梨花,阳光穿过树枝,照在他脸上,闪烁一层金色绒毛。他静静道:“高兴,是会落空的。不高兴,未尝比高兴难过。”
沈娑婆沉默片刻,道:“那臣请殿下,不要把情绪寄托在外物之上。”
他从一旁石头上坐下,手指重新在琵琶上舞动。萧玠缓缓从对面坐下,闭目聆听。一时间,融融的春光和乐声一同将他包裹,像丝绸,像蜜糖,像温泉,像所有温暖软和之物。
沈娑婆手指一划,按住弦音,“请问殿下,您听到了什么?”
萧玠仍没有睁开眼睛,轻轻道:“我听到……春天。”
他眉头轻皱,继续道:“天很蓝,很高,很远。太阳底下,东宫的屋角像描了金边。比屋角要高的是一只风筝,翅膀一边大一边小,不是买的,是人手扎的,扎得很用心。风筝被牵在一个人手里,是个孩子的手,被一只大人的手包着。我听到曳线时风筝的纸面振动的声音。我听到他在叫我……他也在笑。在院子里,我听到马蹄驻步,我松开了那根风筝线……我听到我春天的童年。”
随着他的描述,沈娑婆再次拨弦,很缓很柔,像那只放风筝的手。萧玠深深呼吸一会,抱过自己的琵琶,追着他的乐声拨弦。
音乐的世界里,那只风筝越飞越远,五彩斑斓地冲上白云,在云间放大所有细节,让人得以看清那写着“天下第一”的飞白书法。它从半空中打着旋,终于坠落尘世时,轻轻栖在黑马鞍鞯上,像只蝴蝶。
音乐逐渐盛大,阳光团簇绽开,萧玠看清握着自己放风筝的手,它现在牵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戴着扳指,手面遮着半截大红箭袖。
萧玠看着那两个人的两只手缓缓摩挲,十指相扣。
乐声淅淅沥沥,太阳淅淅沥沥,金点子般的光辉雨一样下起来。是风吹动梨花梨叶、吹响梨树枯皮的声音。
徐徐收束的尾声里,萧玠再忍不住,身体伏在琵琶上,风筝般颤抖起来。
沈娑婆静默片刻,还是放下琵琶,轻轻抚摸他的后背,道:“殿下,音乐可以让我们通达一切想要通达之处,哪怕是过去,哪怕是梦境。你全部的心绪,归根到底,都要回归到自己身上。或许有一天,父母会离开你,妻儿会怨怼你,朋友也会背叛你,但音乐不会。你自己不会。”
***
我与萧玠并无深情厚谊,更有君臣之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同我讲这些。但我明白,正因交浅,所以言深。
这些话,萧玠不能同任何人讲,不管是他的父亲、老师、挚友,甚至是身旁的近侍阿子。讲给他们,无济于事,徒增他们的烦恼而已。可如果再不讲出来,他承受不住这样复杂沉重的情绪,很可能会导致他重陷童年的噩梦。
萧玠必须自救,他自救的第一步就是诉说。而我,正是最完美的倾听者。
因为无关于己,所以不会受到他的影响,一起牵连进情绪的泥潭。同时,我和他在音乐的部分有所共鸣,而音乐是情感的美学,这说明在情感上,我也可以和他有所相通。
我不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更不会是舍身相救他的人。但我是最适合拉起他的那只手。
他要的就是不能舍身相救。
不多时,萧玠从琵琶板上抬起脸,冲我笑了笑,说:“叫沈郎见笑。”
我摇首,见他要起,便伸手相扶,手掌刚触到他臂弯,便听远处传来一阵忙乱。
我随萧玠一齐转头,见一支龙武卫冲入东宫,分为两列,将所有人包围入殿。紧接着,我瞧见诸多女官列队而入,手捧水瓶、香炉、香盒、骨朵诸物,最前头,曲柄、直柄的两把黄伞如同羽翼,在微风中淅淅有声。在那宫装贵妇人由众人簇拥下步出之时,东宫大门轰然关闭。
这时,我听见龙武卫将军尉迟松高声喝道:“有人实施巫蛊,意图谋害殿下。奉皇后殿下懿旨,闭户审问,不得出入!”
***
皇后驾到之后,我便由龙武卫所驱,与教坊众人一齐在阁中听候命令。
皇后步入阁子时,萧玠已经安坐。皇后走上前,探手摸了摸他的侧脸,道:“阿子,给殿下端盏热汤。现在快到了殿下吃药的时辰,叫人把药炉端过来,就在这边煎。”
萧玠躬身道:“惊动殿下,是臣的罪过。”
他将主位让出去,自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皇后便携他的手,叫他同自己往上坐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见皇后。
皇后杨氏今年二十有七,已算不得年轻,皇帝立她为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可不得不说,杨皇后的脸上,依旧保有少女青春的美丽。她身材娇小,杏眼灵动,倘若笑起来,怕仍能见几分烂漫情致。但杨皇后严妆大服,不苟言笑,又见成熟,极有气势。她携萧玠坐在身边,不像母亲,更像姐姐。
无论世族子弟还是宫人乐者,俱押入堂中。郑缚仗着是皇后外甥,已头一个叫起来:“娘娘,难不成要咱们跟奴婢们一块审问么?”
杨皇后道:“你的意思呢?”
郑缚一个瑟缩,不再说话。
虞闻道也开口:“臣等受陛下所邀,为东宫座上宾客。如今案情未定,将臣子比如阶下之囚任意羁押,是否不妥?”
杨皇后笑道:“本宫知道虞郎锦衣玉食,没有受过委屈。但你要晓得,太子是储君,更是陛下的独子。事关社稷安危,孰轻孰重,心中要有判断。今日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的父兄在此,本宫闭户审问,他们也不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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