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溶洞中,项弦打了一个响指,金红色火焰跃起,照亮了四周。
萧琨倚坐在坍塌的深渊底部,缓缓喘气,正尝试着将自己扭曲变形的手臂接回原状。
项弦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萧琨抬起头,眼中充满警觉,不让他靠近。
萧琨把右手放在骨折的左手上,咬牙猛地一拧,令它回归原位,他痛得猛烈喘息。他的左手泛起了淡淡的蓝光,随之活动肩臂,竟已恢复自如!
项弦看在眼中,没有多问,朝萧琨伸出手,那是暂时化解敌意的暗示。
但萧琨没有拉他的手,自己起身。
在这寂静中,项弦又扔回一个小包,萧琨接住,将项弦的腰牌抛回去,项弦再掷来一物,乃是萧琨的龙形腰玦。
物归原主,各自收好,彼此都很清楚在这种环境下,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明智的选择,毕竟无冤无仇,打架毫无意义。
“你为天命之匣而来?”项弦终于说道。
萧琨打量项弦,灰蓝色的双目里泛着夺魂般的力量,令项弦再度涌出眩晕感,仿佛对方正在窥探他的内心,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自己眉眼。
“正是。”萧琨沉声道,“大宋驱魔师,你们的皇帝派你来找它?”
项弦:“天命之匣若落于金人之手,徒令战火再起,无论你来自何方,想必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
萧琨冷哼一声。项弦又道:“我知道它可能在哪儿,找到法宝以前,先停战?”
萧琨道:“成交,带路。”
外头传来闷响,他们置身的洞穴也不安全,想必在瀑布外,那巨大的黑山神正在搬山砸岩地突进。
项弦沿溶洞深入,萧琨跟随在后,注意着附近的环境,玉玦回归腰畔后发出亮光,照亮了周遭。
“你师从何派?”项弦问。
“无门无派。”萧琨答道。
“哪一国人?”项弦又问。
“无国无家之人。”萧琨又答。
项弦:“为什么找天命之匣?”
“无可奉告。”萧琨望向溶洞一侧,感受到深处吹来的风。
他们在岔路处停步,项弦主动道:“这里是公孙邦躲藏之地,叫九龙洞。”
“右边,”萧琨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这儿有风。”
溶洞四通八达犹如迷宫,不愧九龙之名,岔路尽头又有岔路,很快,萧琨发现了地上的足迹。
“有人走过。”萧琨加快了步伐,最后与项弦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下湖边,湖水中竟还有闪着微光的游鱼。
进洞后已近一个时辰,洞中不见日月,不辨方位,他们正身处玄岳山的山腹之中。项弦只觉既饿又困,毕竟他遭遇了两场战斗,而与萧琨先前毫无来由的切磋,更令他体力耗费甚剧。
“休息会儿罢,”项弦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累了容易乱闯乱转,恢复体力再说。”
萧琨明显也累得不行,默许了提议,两人在湖畔席地而坐。
“吃点东西?”项弦掏出纸包,说,“早上我把你身上摸了个遍,你怎么出门不带干粮?”
萧琨无言以对,他确实很饿,只好接过项弦递来的肉馅火烧,虽然火烧已经冷了,馅料里的肉汁化作肉冻,却依旧美味。
“大同府的老张火烧,”项弦说,“是他们当地的名吃。”
项弦的话实在太多,看似自言自语,却很引人接话,令萧琨的警戒心逐步瓦解。
他本不想承项弦的情,奈何吃了敌人的火烧,终究嘴软。
“你在开封当差?”萧琨在寂静中问道。
“对。”项弦三两下吃完了,到得湖边,躬身喝水,答道,“佛宫寺于一月前派信使求救,郭大人便遣我前来。你呢?”
“郭京觉得天命之匣里是什么?”萧琨慢慢地吃着烤饼,问。
项弦答道:“不知道,传国玉玺?上级让我来取它,我不过是听命行事。你听了什么传言?”
萧琨又沉默了。项弦问:“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萧琨显然不愿多说,问:“大宋当今如何?”
“繁茂清明,一片升平之景。”项弦答道,“辽国已覆,金人未成气候,大宋再无心腹之敌,朝廷上下,欢歌载舞。”
萧琨注视项弦的举动,项弦就地躺下,枕着自己的佩剑。
“你的兵器很出名。”萧琨说。
“你又知道?”项弦猜测自己与那邪文士对答时,萧琨一定就埋伏在旁,听见了他们所有的对话。
“家传神兵。”项弦拿起佩剑,说,“能让它出鞘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他大方地把佩剑递向萧琨,萧琨却不接,只注视着剑身,剑鞘以皮制成,上刻诸多古篆符文,剑身虽藏于鞘内,却隐隐露出少许金光。
“你是沈括的徒弟。”萧琨说,“今年几岁?”
“比你小两岁。”项弦见萧琨不接剑,又将佩剑枕于脑后,躺了下来。
萧琨稍一迟疑,便知项弦看过他包袱内的出生纸,转念一想,说:“但沈括已死于近三十年前。”
项弦随口道:“外头相传他活到六十四岁,不过是他遁世修行的借口,其后他又隐居二十余载,七年前才驾鹤西去。”
“唔。”萧琨点了点头。
“套出这么多话,不说说你自己么?”项弦道。
萧琨不回答,只又问:“驱魔司的职责是什么?”
项弦:“驱魔收妖,以应对‘天魔转生’为最终目标。”
“天魔是什么?”
“人间戾气聚合而生,附着于‘魔种’之上,孕育为天魔。天魔现世之时,神州大地将化作焦土。你也知道?”
萧琨吃完烤饼,随手抖去武袍上的饼屑,没有回答。
“上一次天魔复生,是在三百多年前的大唐天宝十四年。”项弦自言自语道,“再上一次,则是晋太元八年。”
“正是。”萧琨答道,“天魔为何转生?”
项弦突然察觉到萧琨所知甚多,不由得认真看待这场对话,坐起,打量他。
“你也是驱魔师。”项弦明白了。
凭萧琨对天魔转生的了解,项弦便知他一定是同行。
“现在是我问你。”萧琨沉声道。
项弦摊手,说:“我怎么知道?它爱转生转生,我管得着?”
项弦再次躺下,萧琨答道:“战事频繁,杀戮诸多,南晋北魏,五胡入关,死者怨气无处可去,积聚于世间,形成戾气,戾气则是魔族汲取力量的土壤与养分。
“妖族、人族、仙族以天地灵气为根基,不断修行,窥破天道;而魔族,则以戾气为食,它们吸收残余游荡的戾气,其中最强大的,乃是上古时遗留于人间的‘魔种’,这枚种子是孕育天魔的原身,若放任不理,魔种将吸摄戾气,成长为天魔。
“三百多年前,天魔成功转生,大唐高厦颓塌,神州顿成焦土,内乱不休,在其后的诸侯割据中,数千万人死于国与国的互相征伐。所幸最终天魔被智慧剑所诛,戾气散去,回归于天地。而妖族为了抑制魔的再次诞生,妖王巴蛇主动吞下了残破魔种,以己身修为封印了这枚种子。”
“然而就在巴蛇陨灭,魔种不知所终后,三百多年后的当下,历史即将重演,光是燕云十六州,在战争中死去的百姓,就有百万之众。”萧琨又说,“戾气已近乎不可控,天魔即将再一次转生。”
项弦说:“根据驱魔司留下的预测,天魔的复活,就是这一百年间的事了。”
“一百年很长,”萧琨不可察觉地轻叹一声,“你我甚至也不一定能活满百岁。但为了这场迎击天魔之战,仍须做足准备。”
项弦沉默不语,思考着萧琨的话。
“心灯在何处?”萧琨又问。
项弦听到“心灯”二字,神情随之一变。
“不清楚。”项弦据实答道,“大宋驱魔司寻找心灯,已有好些年头了,上一任心灯之主不知下落,隐居世外后,心灯便未再出现过。”
迎上萧琨双目时,项弦又看见了那靛蓝色的淡淡光芒。
项弦说:“你有消息么?传说心灯与智慧剑,乃是破魔的利器,天魔灭世之日不知何时到来,想对抗这场浩劫,心灯必不可少。”
“你们也不知下落。”萧琨自言自语道。
“唔。”项弦严肃地回答。
“你怎么想?”项弦侧头,打量萧琨,萧琨则望着湖水。
“天命之匣兴许能解答此问。”萧琨说,“这是我寻找它的目的之一。”
项弦疑惑,天命之匣内不是传国玉玺么?如何解答?但他没有多问,只道:“既是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
萧琨:“我虽是驱魔师,但与你不是同路人。”
项弦:“好罢。”
驱魔师们所守护的是天地间一切生灵,一视同仁,但上上任大驱魔师沈括退位之后,在宋廷的干预之下,现任大驱魔师郭京向朝廷纳诚,早已偏离了本司所建立的初衷。
干预政事的下场是驱魔司总署因此被各地世家所诟病,所有人俱瞧不起溜须拍马、只想混官当的大驱魔师郭京,世族们亦不再奉驱魔司号令。
项弦懒得分辩,也无从分辩,索性闭上双眼,等着听萧琨还有甚么话要说。
萧琨背靠洞内的天然石柱,片刻后入睡,一时溶洞内只有他俩的呼吸声。
不知睡了多久,项弦醒了,犹豫是否该叫醒萧琨,抑或独自前去寻找天命之匣。此人身上全是谜团,一身技艺更不在自己之下,初时自己占了些许便宜,只因取巧激怒了他。真要实打实地交手,胜败尚且未知。
他是哪一世家的传人?驭龙一族?北传驱魔师?项弦回想着诸多可能。
大宋驱魔司的威信已不如以往,各地世族看不下去,派出年轻高手调查天命之匣,亦是情理之中。
“喂。”项弦稍一靠近,萧琨便马上睁眼。
萧琨活动筋骨,显然浑身酸痛,并未彻底痊愈。
“继续走罢,”项弦说,“想来快到了。”
循着有人活动的痕迹一路进入九龙洞最深处,公孙邦多半就躲在其中。
萧琨一语不发,走在项弦身前,腰畔玉玦散发光亮,照亮了周遭环境。
“他叫魍仙人。”萧琨毫无征兆地说道。
“谁?”项弦疑惑地问。
“先前你我之敌。”萧琨解释道,“他是王屋山中一只魍所化,不知为何得到如今修为,手中握有天罗扇,扇内囚禁了诸多地神。”
“啊。”项弦明白了,说,“若无法宝,不难对付。”
“正是。”萧琨答道,“唯独法宝了得。”
“你大可来大宋驱魔司报到,”项弦说,“如今人手严重不足,郭大人并非像传闻般所言……”
萧琨:“传闻如何?”
项弦想了想,总不好对着外人编排自己顶头上司,便答:“他平素只是不管事,我在开封当差,日子也算逍遥。你家住何方?”
“我没有家。”萧琨答道。
项弦扬眉询问,萧琨说:“我是流浪之人。”
项弦难以置信,对萧琨多了几分敬重之心:“你当真为了天魔转世、人间安危而来?”
萧琨:“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项弦:“还有何未了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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