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舟彦的手握得很紧，狙击镜嵌入了彼此的掌心里，疼痛总会令人更加清醒。
他以为许落白会收回手。
但没有。
“你会吗？”
许落白的瞳仁很黑，盛着远处明灭交簇的焰火，让人轻易联想到广袤的星海，黑暗却又容纳万物。
段舟彦盯着那双眼睛，有刹那似乎捕捉到虚无的、透明的灵魂。
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再清楚些。
逼仄的环境里，alpha高大的身形格外有压迫感，他往前走了半步，居高临下地审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
雨很大，燃油拼命供给出来的火光最终还是落入了下风。
到了眼下的境地，许落白反而平静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在甲虫的尖啸里，噼啪的雨声中，微弱却清晰：“我没觉得你不会。”
许落白仰起头，黑暗为绿色的眼珠子铺垫出更神秘的色彩，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将要奔袭而出。
他毫无畏惧。
许落白回握段舟彦的手，手腕一翻，把狙击镜塞进了他的手中。
“但我相信你不会。”
段舟彦的呼吸短暂停了一瞬，干渴带来的欲望令喉结极缓的上下滚动，他抓紧手中的器具，转身开始拼接。
“……”
许落白活动着关节，等待段舟彦发号施令。
然而装好的N76被塞进了他的手中。
许落白惊愕：“你……”
“我去。”
段舟彦解开包扎在伤处的衬衣，血已经干涸，暗红的色彩为充斥着力量的肌肉添上原始的野性。
alpha的身体机能天生比beta要更好，这是后天竭尽全力也难以改变的事实。
他充当诱饵，存活的概率会比许落白更高。
许落白愣住了。
毫无疑问这场作战计划中，“诱饵”将承担所有风险。
他相信说出“没有必要的牺牲，就不要牺牲”的人不会弃他而去，却绝不相信一个生来就站在金字塔，前途无限光明的alpha会主动选择成为“诱饵”。
把生存的希望交给一个beta？
他不怕吗？
许落白在电光火石之间想了很多，但所有的疑问在张口之前又泯灭成烟。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许落白从六环星到首都星，见过无数的alpha，他们或伪善，或恶劣，又或者堂而皇之地卑鄙。
段舟彦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无数次怀疑过段舟彦的目的，猜测段舟彦会和那些恶趣味的alpha们一样，披着伪善的皮囊靠近，获取信任之后，再狠狠背叛。
可没有谁会因为这样恶劣的游戏赌上自己的命。
许落白迅速找到了最佳位置，他面无表情地架起狙击，除了稍微加快的呼吸，他和平时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黑暗的天地，滂沱的大雨。
许落白在狙击镜中清晰看见段舟彦冲进大雨中，试探死神的底线。
那只甲虫匍匐在泥泞的土地中，它身躯上的火焰已经被雨浇灭，但灼烧的疼痛仍旧存在。
动力舱的炸毁让空气里充满了燃油的苦味，扰乱了甲虫的嗅觉，段舟彦不得不靠的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吱——！”
甲虫毫无预兆地动了起来，它身躯庞大，但速度却半点没受到巨大身体的拖累，敏捷的不可思议。
段舟彦早在出来之前就规划好了路线，以最快的速度在丛林中周旋奔袭。
那场爆炸炸毁了甲虫的三条足肢，而后的火焰更是直接烧毁了它的翅膀，这在极大程度上削减了甲虫的速度。
雨速、风速、运动轨迹……
许落白盯得眼睛发酸，手指扣在扳机上静心等待。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alpha与甲虫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许落白的呼吸几乎彻底停止。
N76每一次射击需要三分钟蓄能，如果这一枪落空，段舟彦绝无可能等到第二枪救援。
机会，只有一次！
“吱吱吱——”
甲虫尖啸着弹射起飞，它某只残留在甲壳的足肢在用力中被彻底折断甩飞。
它愤怒不已，用前肢死死固定住了该死的口粮。
它高高抬起尾部，这是进食的预兆！
雨，变大了！
林叶被雨水敲击的东倒西歪，杂乱的声响疯狂扰乱着心智，让人难以安宁。
如果射歪了怎么办？如果没有一枪毙命怎么办？如果……
许落白极轻极快地眨了下眼睛，滚烫的泪从眼眶滴落。
所有纷乱的思绪在这个瞬间停滞，像被落叶扰乱安宁的湖面，掀起涟漪后又重归与平静。
所有声音都开始消退，变得微不足道，许落白只听见自己心脏有力搏动的节奏。
他摁下扳机，射击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强大的后坐力领他手心发麻，但他屹然不动。
视线捕捉着高速旋转的子弹，跟随它的轨迹，直到——
彻底没入甲虫的身躯。
时间仿佛静止了，许落白任由双眼因为长久注视而发酸发疼，却始终没有眨眼。
他没有进行任何剧烈运动，可当手指扣下扳机后，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他趴在冷硬的地上，沉重而艰难的呼吸。
雨声与急促的心跳声掩盖了太多，段舟彦甚至没能听见子弹破空而来的声响。
他只看见甲虫蠕动的口器变得缓慢、缓慢，最后停止。
它的足肢深深陷入泥土里，封闭成牢笼，却在进食前夕死去。
段舟彦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
他遥遥看向洞穴，这样大的雨，可见度降到了最低，但他无端而自信的认定许落白也在看着他。
段舟彦从十五岁开始踏入战场，他或参与或指挥过的战争不计其数，却是第一次没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就直接做出了结果。
段舟彦抽出短刀，朝幼年虫母的方向走去。
没成年的虫族和蝼蚁没什么两样，脆弱，轻易就能碾死，更何况是虫母？
没有S级成虫的护卫，它连移动都是一大难题。
“吱吱叽——”
幼年虫母尖叫着蠕动，泥水把它涂抹的肮脏不堪。
只是太慢了。
退化掉所有技能，只为繁殖的幼年虫母失去了它的护卫，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逃离屠夫的刀锋落下。
“叽——”
刀尖直直插入虫母的头颅，粘稠暗红的血飞溅在段舟彦的脸上、身上，又很快被大雨冲刷干净。
许落白赶来时，虫母已经彻底死亡。它甚至还没完成第二次退化，没有远程传播信号求援的能力。
他震惊地看着地泥土里的尸体，张嘴数次，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一只活着的幼年虫母，能给帝国带来不知道多少研究价值，眼下竟然就这样——死去了？！
“……许落白。”段舟彦侧身，他的脖颈处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的发白，“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战争停止。”
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紧接着滚滚闷雷在天际翻涌。许落白凝望着alpha疲惫厌烦的神情，好半天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什么叫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战争停止？
又是什么样的魔鬼，希望战争能够一直存续？
有太多疑问需要被解答，但许落白刚张嘴，就见alpha晃了晃，直愣愣地栽倒下去！
“段舟彦！”
许落白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手掌接触到的皮肤滚烫的像火石，段舟彦垂着脑袋，被打湿的黑发贴在后颈，却遮不住脖颈上凸起的腺体。
alpha的腺体红/肿充血，皮下的血管不正常的跳动着，仿佛有什么活物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许落白……”段舟彦彻底脱力，他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beta的身上。
雨水淋得他完全睁不开眼，在冰冷的大雨冲刷下，beta的体温成了唯一的热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抱得更紧。
“我在。”
糟糕的环境让许落白无法检查段舟彦的身体，他撑着alpha，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洞穴中走。
手臂在重压下生出绵密尖锐的疼痛，小型治疗仪的能量有限，只治疗好了表面的伤口，内里的拉伤与错位仍旧存在。
许落白微微蹙眉，一声不吭。
“在出洞穴之前，我已经发送了求援信息。”段舟彦偏头，挺拔的比肩蹭过许落白的下颌，嗅到了淡淡的，属于他的信息素。
段舟彦闭了闭眼，说：“把我丢下吧。”
长明星并不安全，这上面还有其他虫族，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抵达。
“……”
“我腹部的伤口裂开了。”段舟彦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血液的流失而变得衰弱，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许落白，你用N76杀死了S级甲虫与幼年虫母，你可以成为帝国的英雄。”
到时候不要说五十万贡献点，就算许落白想把孤儿院的直接迁到帝国首都星都是难题。
许落白忍无可忍：“……闭嘴！”
他不会丢下段舟彦。
就像……段舟彦没有犹豫地选择成为S级甲虫的诱饵。
**
相似的大雨，相似的环境，但这次，段舟彦成了那个握着N76，决定结局的人。
狙击镜中，训练场生成的人被甲虫扑倒在地，即将成为甲虫的食物。
生与死的威胁下，能有人做的比许落白更好吗？
不会了。
许落白是最明亮的星星，是……不应该存在的奇迹。
段舟彦眼眸锐利，在蓄能完成的瞬间扣动扳机。
“砰！！”
易拉罐高高飞起，撞在银皮垃圾桶的外壁，在深夜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智能垃圾桶检测到周围的垃圾，探出两只机械爪抓取垃圾后丢尽了自己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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