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着烟的缘故,裴子骞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但这四个字很轻易可以辨别。
卞皎就是再迟钝,迟钝到无可救药,也能听懂这句话,以及这之外别的意思。
但他还是安静几秒,然后说:“我不知道。”
这句话很熟悉,裴子骞的眸一瞬沉下。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听卞皎说过这句话,久到可以追溯至阳市的那个自建房里,追溯至他们第一次看那部香港电影。
那时一切还未开始,虽然他早已脱轨,但也还不算开始。
这句话的语气完全与记忆中相同,裴子骞想。夹着烟的手指屈了一瞬,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却没有说一句话。
卞皎讲完不知道后也没有再说话,只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在裴子骞的唇上停留一瞬,接着到喉结,最后回到对方的双眸。
对视不知几息后,终于轻轻开口——
“你介不介意,我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出,裴子骞的表情霎时一动,片刻后,眸底竟然闪过一丝类似于未料的情绪。
不得不说,卞皎的暗示水平实在不高,但用来撩拨有情人已经足矣。
事实上到这种地步,两个人都没必要再含蓄什么。
如果说在大马这五个月中除开导演摄影外卞皎还学会了什么,那就是在吉隆坡餐厅中他未与负责人讲完的话。
就像田宜宜所说,人的想法太过复杂,提前做出决定时根本不能确定现在想要的是否就是真正想要的。
首都之时,卞皎人生中第无数次错误估计自己的内心:
当裴子骞肯定他的选择时,他心中的确有过难受。
那种难受无法忽视,十分清晰,很像童年时某几次因为失去珍视的东西而掉下的泪滴,也像后来稍微长大一些,在医院一次次送别家人后下坠的心。其实更像是在那天的不久之前,在阳市的某座山坳里,他看着泥土被一铲一铲挖起,郑怀远下葬。
从此他的身边路过一抹很沉重的东西,背影远远,告诉他今后一生不会再相见,甚至连奢求一声道别都不再可以。
时间太短,而那种难受又实在是来得太密集。当反应过来那份感受与失怙的悲恸似乎混淆在一起时,卞皎已经身处异国土地。
脚下踩着湿润的森林地,他与被放归的那只幼虎对视。猫科动物的双眸并没有想象中的具有攻击性,反而平静,黝黑中透着棕色,像初入夜幕的天空。
那一瞬间,毫无原因,卞皎整个大脑出现中浮现的只有另一双眼睛。
那双他曾经对视过的,吻过的眼睛。
那双曾经有他的,也只想有他的眼睛。
那一刻卞皎放下手中的相机,抬头望向天际。密林参天,寥空茫茫没有尽头,蓝色如海,白云如璧。终于,他想:确实。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抓住不放。
只是有那么一些事情,倘若就此放手,一定会很伤心。
但无论有多认清自己的内心,在这种事情上,卞皎也仅仅只能做到暗示。
而裴子骞显然要比他直白许多。
听到问句,对方眉间的刻痕终于一懈。
他重新取下烟,黑色的香烟悬夹在两指之中,但那双眼睛依旧紧紧直视着卞皎,就像要将这幅面容连同身影版刻进自己的视网膜,顺着血液流涌,乃至大脑,乃至心脏。
忽然间,他一瞬笑开。
五官的锋利感于这个笑下消融,裴子骞的视线在卞皎的面容上梭巡,眉却又随着目光的移动微微皱起。
过往的情绪已然全部消逝,此刻那皱痕之间,唯有珍重这一种情感。
沉默良久,他无端说:“几小时前在吉隆坡,你问过我,难道只是想见一见马来亚虎。现在我想回答你,不是,并且,当然不止。”
停顿一秒,他的眉梢挑起。
“不过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太贪心?”
这样问,裴子骞的神情间却并没有任何悔改之意。如果有一个机器此刻能够读取他的内心,那么机器会说:贪心又怎样。
面对卞皎,贪心不过是裴子骞最不值得一提的罪行,毕竟想从地狱爬升到天国,不接受审判怎么可以。
卞皎遗憾没有这种机器。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下,他答:“一点点。”
得到回答,裴子骞就从鼻息中又传出一声轻笑,神情却相反,舒展开来。
视线从眼前的身影飘向窗外黑漆海景,蓦然缄默一瞬,他开口,再一次转变话题:
“你曾经说过,这个世界或许是一场梦。”
也许这个世界是一场梦。
后来裴子骞有听到另一种观点说,其实不是世界是一场梦,而是梦是世界一场。
他分不清两者的区别。金钱、权力、名利,他自认来到世界上的时候本就一无所有,后来得到也像是一场游戏,当不了真,如果真的说想要什么,那就唯独是一场好梦。
他唯独想要一场好梦。
回到首都奔丧的一天前晚,裴建华有给裴子骞打过一通电话。接通时他正在慕尼黑的家中,东一区时间晨六点二十一分,国内则刚过零点。
裴建华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不错,没有讲多少话,像是寻常的聊天,只是关切了几句他近来在欧洲的工作,不到两分钟就终结。裴子骞向来有等长辈挂断电话的习惯,但这一次通话计时在沉默中过去三十余秒也未显示结束,他便抬手,主动要按下挂断键。
这时裴建华的声音却在沉默中传出。
慕尼黑刚刚升起日出,天空由远及近生出亮色,遥远的阿尔卑斯雪山在照射下闪烁洵白光芒。
裴建华又讲了很长一段话。期间裴子骞没有插一句嘴,只是注视着窗外的视线逐渐沉下,就像是在注视日落。这通电话的最后,裴建华说:“我一辈子,什么都想要,看起来也像是什么都得到,只有自己知道,到底还是蕉叶覆鹿一场空。而你……你不同。”
“那天,算我说错。”
他的语气说是无奈也好,说是愧疚也不冲突,总归叹出一声气——
“你终究还是更像她。”
裴子骞对自己的母亲了解不多,仅有的线索也是从大伯陈素忠口中得知,裴建华的话几乎为他填补了拼图中的全部缝隙。
最终的事实很大一部分与他猜想的完全吻合,剩下一部分则大相径庭。
这一天电话收线,裴子骞站在窗前俯瞰慕尼黑的日出。
他可笑地发觉,即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这座城市好像却也未曾发生一点变化,即便再看一万遍,雪山也依旧在他记忆中定格成最初的模样。
第一次登上圣彼得教堂钟楼的那天,裴子骞曾见到一只蓝色羽毛的鸟从栏杆上飞走。
鸟的翅膀在阳光折射下变换了许多种颜色,轨迹一直向前,顺着他的目光朝雪山飞去,那时他遥望到眼球发涩也未收回视线,那时他想,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梦,做一只鸟会不会更好。
做一只鸟,没有轨道,可以爱人,思念就靠翅膀去见,疲惫就拢起羽翼安眠。
五年过去,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做一只鸟。
飞过金湖,飞过首都,飞过记忆中一切的美好与不堪,收起羽翼,停在卞皎的窗前。毕竟他的父母都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毕竟身体始终往前,毕竟他不可能回头。
乘上飞机前,裴子骞从来未曾觉得七小时飞行距离漫长到这种地步,漫长得像一整个难以逾越的冬季。
再次见到卞皎的第一眼,来自马六甲海峡的湿热季风吹拂起对方额前的头发,那一瞬间裴子骞的胸口真的像放飞了一只小鸟,蓝色的小鸟,横.冲.直.撞五年时光,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展开羽翼飞向雪山金顶,千难万险,千山万水,它不回头。
“很想要一场好梦,但过去总是告诉自己人生不可能事事都得到,所以总是放手。”
裴子骞倏忽说。
“其实这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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