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从马车上踏出,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搀扶。
他身着一领月白色云纹织金曳撒,鸦青缎面比甲,外罩暖厚的狐裘,通身无过多佩饰,唯腰间悬一枚极好的羊脂螭龙玉佩。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面孔——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含情脉脉;鼻梁挺翘若峰,眉则俊秀,唇瓣薄淡。一眼看去,打定了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然而仔细打量,便会发觉风流意态下是沉静深湛、温润如玉的儒雅随和。
许凌接过小厮捧上前的紫竹绢面扇,“啪”一声,扇骨展开,露出素白绢面上龙飞凤舞的行草《兰亭集序》。
三月天,北京城依然冻得人肌栗骨颤、瑟缩难当。若是旁人在这种恶寒的天气里拿着把扇子晃悠,免不得被讥诮附庸风雅,搞不好落得个“失心疯”的名头。但这事儿由许凌来做,竟生出几分理所当然的韵致来,让人找不到一点理由挖苦一番。
“是许二公子!”
“许凌兄也来了!”
“可惜了,若非此次有江会元珠玉在前,许凌兄必夺魁首啊!”
议论声低低响起,话语间多是惋惜与推崇。显然,许凌在士林的声望极高。
许凌温和地向几位相识的世家子弟行礼致意:“诸位抬举许某了,亚元的名次,于许某而言已经满足了。江会元两次夺得魁首,能有此殊荣,也是他才学卓绝、天道酬勤,实至名归。”
说完,许凌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方才行至承天门时就听闻江会元也在,不知说的是哪位?”
他的视线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被簇拥着的江清晏身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江清晏凤眼沉静,带着清冷与锐利,如同深潭映月。
许凌桃花眼含笑,温和包容,毫无被超越的阴霾或敌意。
直觉告诉许凌,眼前这位就比自己还小三岁,两次科考压他一头的解元、会元江清晏。他迈开步伐,径直朝江清晏的方向走去。
江清晏自许凌走下车的那一刻起就不想待下去了,当时周围人蚊呐般的议论就早让他猜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户部尚书许向辰的幼子,乡试、会试的亚元许凌。
他早料到许凌会提起他来,或者说直觉告诉他,许凌就是为他而来的。但是他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尤其经历了生父和恩师惨死的事情后极度反感和这些富家子弟攀谈。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江临渊拉住:“哥!有人找你!”
“渊儿,我有些不舒服,先……”
“这位想必就是连夺两元,名动京师的江会元吧?”
江清晏话音未落,那月白的身影已分开人群,含笑站在了江家人面前。
“夫人安好。”他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先向柳韫行礼致意,接着双手交叠,对着江清晏行了一个揖礼,“在下许凌。久闻江会元大名,乡试文章便令许某惊叹,今日有幸得瞻风采,果真少年英杰,卓荦不群。”
江清晏站在原地,内心抗拒,但是他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让江临渊带着姐姐和母亲先走,待到三人不见了踪影,才对着许凌作揖还礼:“许公子谬赞,清晏一介寒门,不敢当。乡试文章不过拙作,今日拔得头筹亦是侥幸而已。”他谦逊地回应着,疏离之意清晰可辨。
“清晏兄过谦了。能得孟阁老钦点,岂是侥幸二字可以涵盖?”
此话一出,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天爷!居然是孟阁老亲自圈点的!”
“诶!今年不是用了备卷吗?听说备卷就是孟阁老出的。那难度,啧啧,我家老大考完回来哭了整整三天!”
“孟阁老一向严苛,近几年又着力涤清科场,能得他青眼,江家这小子不简单啊!”
“鲤跃龙门!前途无量啊!”
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江清晏凤眼深处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荣誉”而有半分欣喜骄傲,他只是再次看向许凌,目光更加深沉。
许凌迎着江清晏的目光,笑意未减:“听闻清晏兄有一字。大景朝未及冠就取了字的,不多见啊!许某可有幸知晓?”
“子芜。”江清晏陈述道,“家父早逝,取字便早了些。”
“子芜……”许凌轻声复述着,“薙繁留取春芜在,自有风来触露舒。好字,意境清远,暗藏风骨,令尊……有心了……”
他眼中的敬重尚未散去,便话锋一转,热情邀请道:“春寒料峭,此地并非久谈之地。子芜兄可愿过府一叙?家父素来爱才,喜与年轻俊彦谈天论道,正好许某也可当面向子芜兄讨教学问。”
许凌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十足,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欢喜应下了。
然而江清晏微微后退半步,传递出清晰的推拒之意:“承蒙厚爱。只是如您所见,家母年纪渐长,体弱畏寒,一双弟妹尚幼,还需照料。”
“且家中开着小面馆糊口,今日放榜已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辰不早了,清晏还需回去拾掇。恐无法领受公子雅意,实在抱歉。”
“这样啊……子芜兄孝悌,看来是许某唐突了。”许凌的笑容终于凝滞。
“也罢,君子之交,贵在知心。来日方长,日后再聚也无妨。今日出会足以慰怀。若有许某帮得上忙的地方,子芜兄不必客气。”
“陋巷小店,粗鄙不堪,恐辱许公子清名,不敢劳烦公子。告辞。”说完,江清晏再次拱手作揖,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青色衣袂在寒风中一荡,孤绝而去。
许凌立于原地,手中合拢的折扇轻轻打点着掌心,望着决然离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些,他却充耳不闻。
“子……芜……呵……”
随行的小厮丁阳走上了,附耳而言:“二少爷,天气冷,不如咱们回府吧。”
许凌朝江清晏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跟随丁阳走向了马车。
许府花园里,亭台楼阁依势而建,假山堆叠,一弯活水潺潺穿过小桥,汇入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塘。三月春寒料峭,几株山茶为这园子添了些许嫣红雪白。
临水暖亭内,户部尚书许向辰正与一位客人对坐。客人不过不惑之年,面容清癯严肃,正是当朝首辅孟德铮。
两人面前的小几上搁着精致的青瓷茶盏,茶香袅袅,在暖亭里氤氲荡漾,驱散了些许寒意。
许向辰面带笑意,为同样笑容满面的孟德铮续上热茶:“阁老请用。今日放榜,犬子忝列亚元,全靠阁老多年以来的悉心教导,方有他今日些许微名。”
孟德铮接过热茶:“诶!此言差矣!许凌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通透。文章格局开阔、灵气十足。更难得是那份从容的气度,不骄不躁。此次亚元,实至名归,我这个做老师的不过是个引路人,还得靠许凌自己的能耐啊!你啊不必过谦。”
“是!是!许凌能得您一句‘实至名归’,也是他这这些年未曾懈怠的福报!这孩子,心思灵慧却不流于浮华,真是我许家的芝兰玉树,我这个做父亲的甚是欣慰啊!”许向辰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眉角眉梢都染上了难以掩饰的自豪。
孟德铮也同样欣慰,满脸都是慈爱和骄傲:“等再过两年,许凌及冠,我亲自为他取字。”却听许向辰话锋一转:“倒是这连夺两元的会元,十五岁的少年郎,实在令人惊讶。文章我也看了,确为异数。”
“是!此子心性若正,加以雕琢,日后成就不言而喻啊!”
“哎哟!说曹操曹操到!”许向辰笑道,抬眼望去。
月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许凌步履从容,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暖亭走来,丁阳恭敬地跟在身后。
“父亲、老师安好,劳二老久候了。”许凌在亭外站定,行了一个标准的天揖礼。
孟德铮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免礼免礼。余寒犹厉,快进来吧。”
他点了点手指,小厮立刻捧着一个锦缎包袱上前来,“阑疏那丫头知道今日放榜,特意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她说你素来畏寒,京里这倒春寒又厉害,怕你冻着,亲手缝了副貂绒暖耳,还有一副护膝。这丫头,心细得很。”
许凌闻言,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吩咐丁阳接过包袱:“有劳老师转交,还有阑疏妹妹费心了。”
孟德铮捋须微笑:“她也是惦记着你。坐吧,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许凌依言入座,自有侍从侍女为他捧上热茶。
“方才正与阁老谈及那位江会元,今日你在榜下,可否见到这位少年英才了?”许向辰问道。
许凌放下茶盏,微微抬眼:“回父亲,孩儿确实见着了。”
“哦?”孟德铮身体略略前倾,“如何?”
“江会元其人……如璞玉浑金。”许凌稍作停顿,“言谈举止,极是持重,颇有古君子遗风;应对进退,谨慎自持分寸拿捏极准;风姿清俊,非寻常少年意气可比。只是……”
许凌再次停顿,望向父亲和老师的眼神里带上了些为难。
许向辰眉峰一挑:“只是什么?”
“嗯……不太好相处,疏离之意甚浓……性子……冷得很……”
闻言,许向辰往椅子后背一靠:“害!我当什么呢!经世之才难免有些个性。”
孟德铮捋须的手一顿,缓缓道:“性子冷,未必是坏事。璞玉浑金,锋芒内敛,若精雕细琢,磨其棱角而不损其锋芒,养其沉稳以成大器,则可为家国社稷之栋梁。然……”他话锋微沉,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若此等孤高心性被世事所激,偏执一端,或为宵小之辈所诱,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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