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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⑩+⑤有关人鱼(中)

小说:

【aph灵塔利亚】联五友情向带娃

作者:

杏川25

分类:

现代言情

……

我无法描述见到光明的过程。我们跃向陆地,看见了光,它落在海上,是无数鳞片的回响,多么漂亮。

起初,我用着施了魔法的海草绑住眼睛,一点一点从浅海适应过高的温度,这个过程尤其漫长,那温度烫得人想尖叫。

过了多久呢?不知多久呢。或许花费了几十上百年吧,我们互相搀扶着,第一次触碰到空气,跳出海面,真正感受阳光。海草可以摘下了,偶尔还得戴上,因为我无法长时间面对阳光。但大多时间还是能摘下来的,因为陆上还有月亮。

月亮高挂时,是我们最闲适的时候。我们浮在海面,感受银色的月光,用歌声驱逐靠近的人群,或许这就是人鱼传说最初的来历。

我们爱着月光,它像他乡温和的朋友,让我们提早跃出海面,倾听风浪的回音。但我们敬重太阳,它是一个考验者,只有通过它的考验,我们才有可能接触白天出没的族群,真正意义上走向陆地。

左边是海岛,右边是大陆。我们先到了大陆,海岛此时少有人烟,我们看到了同类,遇到同样拥有兽的特征的族群,可他们像深海的人鱼一样排外。即使我们努力诉说我们的来意,但先一步运用魅惑(我们只有这个交流方式)让他们感到冒犯,把我们赶出了部落。

于是,我们只能和当地的人类交涉,他们对魔法的感知弱于兽人,如果用得小心,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被施了魅惑魔法——他们下意识觉得兽人不会魔法。这也是我们和陆上同族的差异,陆上的同族大部分都不会魔法,所以我们拥有的魔法让他们感到恐惧和厌烦。

我们学会了人类的一些概念,知道他们将什么叫做什么,也努力记录了一些深海同样有的东西——很少,但是有的,特别是抽象的,比如时间。

一些陆上兽人不会驱逐我们,但他要求我们帮忙做事,比如控水浇花浇菜,这对我们来说没有难度。在深海,如果你不会控水协助游泳,那非常容易被捕食者抓到。

我们就这样边留,边看,不断地学习。

我对他们的制度很感兴趣,在了解的过程中下意识代入人鱼,建立过很多模型,不断进行改善——之后都用于您的国家了。

我们大多时候出没在海岸边,人鱼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岸上太晒了,容易晒成鱼干。

之后,魅惑的一些小把戏被人发现,我们第一次发现人类居然也拥有魔法……哦,不是全部人,只是少部分人,他们被称之为魔法师。之前我们没有见到他们,因为兽人和魔法师不太对付,兽人的统治权受到魔法师的威胁,前者的领地少有魔法师。

我们的相遇也是偶然,替他们控完水,我走得比较远,进入了森林。那是兽人与一些魔法师的交界区,我在其中迷了路,看到人下意识用了魅惑,结果被魔法反弹过来。

于是,我碰到了迄今为止我最无法形容的存在——人类魔法师。

初遇并不愉快,因为这误会,我们在原地打了一场,最后他在离我二十米远处收了魔杖,我也同样停下攻击,点到即止。他对我好奇,说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兽人,像鱼一样。我说我们是人鱼,来自深海的族群。

因为陆上兽人对我们的排斥,认识魔法师之后,我们与他们交流更为紧密。他们中一部分还与兽人共存,一部分去了精灵领地,与兽人共存的人,说是放不下自己的同胞,也就是没有魔法的人类。

当时的我没有发现,他们提起同胞,是在引诱我们去想深海的人鱼。他们听说深海远离大陆,询问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没有仔细描述,只说了我们极度分裂。

“像你们陆上兄弟姐妹还有父母的概念,在我们深海几乎是没有的。我们不知道自己因为谁出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亲人,只要出生,我们就必须自己去面对那一片黑暗。”

理解的差异在此时显现,这对于人鱼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句话成为了之后一切悲剧的导火索。

在让娜的口中,我们选择留下,好像是很伟大的一些人。但实际上,在最初,我们很少想起深海,更没有分类派别。无论选择留下还是离开,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日子渐渐过去,看着魔法师日夜帮助他们的同胞,我们也不可避免地想起家乡。回忆是最会骗人的存在,时间过得越久,我们就越发忘记那里多么的无药可救,甚至萌生了救世主的想法。

魔法师们说:“你们现在学会的一切都可以拿回去照亮深海,你们不想自己的种族也有这么璀璨的文化吗?”

我们动摇了,就像一个新诞生的孩子,学会了一点技能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们开始真的认真讨论,如何去拯救深海,如何去改变它。我们天真地以为至少会有人像我们这样,去选择改变自身,跃出海底,推开自己眼前盲目的迷雾。

一场激烈的争论开始了,亲爱的,从这开始,才是让娜一行人熟知的“上岸期”。我们一开始没有想过做英雄,只是时代选择了我们。

最后我们大致分为了两派。一派选择回归深海,用自己所能,去改变现状,一派就是我们,选择留在岸上。但在此,我要为我们的责任进行一个更具体的叙述,留在岸上的那一派不是仅仅只负责接触文明,这听起来像个逃避过去的人。我为那些人提出异议,我们有更详细的职责:接触陆上的文化,并肩负起教育。

由回归深海的人呼唤那些想要改变的人,再由我们承接教育,形成一个循环,发展更强大的团队,去改变这个现状。这是我们最开始打算运作的套路,所以,“教育”这一词最先是由岸上的人鱼提出来的,最后由我传递给弗朗索瓦丝。

而在我们兴致勃勃之际,陆上的黑暗也逐渐显形。

魔法师很乐意协助我们,他们在魔法方面比我们精通。他们发现人鱼的魔法与海洋生物最为契合,甚至可以借此做到陆上魔法无法实现的事情。比如,人鱼魔法可以在两个海螺上施加印记,以此链接声音,足以在千里外互相呼唤。

开始行动了,我们等了很久……在魔法师眼里很久。最开始的几年,几乎没有人鱼上岸,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毕竟深海的现状一言两言是说不清的。我们刚开始很乐观,期盼着时间可以发酵更多的果实。在最异想天开的时候,我甚至与友人幻想创造一个大多幼崽能成年的世界(当时有成年的人鱼,但是很少)。到时,我们都将拥有面对未知的资本,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上岸,将海浪的鳞片带上陆地。

然而,我们忘了一件事——人类行走于阳光下,拥有最亮的光和最深的阴影。

种族的区别又凸显出来。几年对我们来说不是很长,甚至才等于成年的百分之一,但对于人类来说,那已经是他们忍耐的极限。

于是,在又一次得到海中同胞否定的回复后……灾难发生了。

那支曾协助我们的魔杖,指向了我们。

……

他讲到这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全身颤栗着。弗朗西斯曾说,他装害怕装得登峰造极,若不是语言中有漏洞,他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对此,短一圈只是笑笑,什么都没反驳。

他不能反驳,更无法解释。在无数日夜中,他一想起那段日子,就无法遏制心中的恐惧,那些画面深入骨髓,仿佛烙印在灵魂中,怎么可能不真实。

“再一次睁眼,我们被绑到了一个地方。那在地下,我很确定,或许还靠着海,空气比岸上潮湿。”

声音在发颤,周围的氧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该怎么开始,从哪里开始……处处都是地狱。

“……别急,别慌,”弗朗西斯努力将声音放轻,点起一个气泡,轻轻贴住他的额头,像是隔空的安慰,将他拽回现实,“已经没事了。”

他依旧是温和的语气,但仔细一听,弗朗西斯的语调其实略微下沉,不再似私下那么轻佻,就落在那里,不显威压,却不容置疑。他最知何时玩笑,何时严肃,是调侃你的朋友,也是镇压一切的王。所以人们靠近他,听从他的领导,不自觉向他臣服。

好像只要他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安心。

短一圈松下肩膀,扼住发抖的手,深呼吸,哑着声继续:“那是一个地牢,也是实验所。我和一些朋友被关在一起,另一些不知所踪。当时我们大概被打了什么药物,几乎不能动,意识也是模糊的,被蜷缩放在……和这个贝壳一半大的盆中。”

被药物影响的大脑无法清晰思考,只能本能地观察周围。他们对面是一只小兽人……鹰?当时的他不太确定,因为他的翅膀几乎被折断了。半天后,他被人拖出水盆,用魔法捆绑,带出了地牢,推到另一个房间。

那间房处处用魔法师的亮石打着光,在地下也如同白昼。血腥和难以描述的气味布满这个地方,各处是兽人的组织和器官。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团几乎焦糊的轮廓,短一圈把视线递过去时,他挣扎着动了起来,而带他来的人开口“这样居然还活着,耐受性真高。”。

……

……原来有光的地方也可以如此黑暗。

……

“他们用兽人做实验,呼……”

短短几句话,他要停数次,才能继续说下去。

“用兽形的器官制作魔药与魔法道具,再反过来对我们身上做实验……这都是最普通的。”

兽人对于魔法师究竟有怎样的吸引力?这一两句怎么说得清楚。种族的长寿,对伤害的耐受性,强大的恢复能力,兽形之间的转化。

他们说,对魔法具有抗性,也有如此强的□□,兽人简直是天生的实验材料。

所以他们在人间创造了地狱。

“相关的实验数不胜数。他们还把一些兽人幼崽当成牲畜养,记录习惯,探究服从如何形成……”短一圈下意识捏住新生成的珍珠,在熟悉的领域找到安全感,“我无法细致跟您描述。在意识到危险后,我们立马粉碎了身上的海螺,这就是海中同胞以为的‘意外失联’。而让娜被指到了精灵领地,恐怕是一些幸存者故意的吧,因为人鱼都在深海,他们说我们珍贵,不能随意弄死了,活下来的人相对较多……”

“他们的实验材……不,他们抓的同族,都是一些幼崽,陆上兽人比我们好一些,有兄弟姐妹的概念,但私生子也很多。无人看管的幼崽随处可见,他们即使被抓走,也无人知晓。当初那些魔法师就是看中了深海几乎都是孤儿的特性,但幸好很多人都不肯上岸……”

他捂住脸,颤着呼吸,神经质地重复:“幸好啊……”

“……”

“嘭”

海域在轰鸣,震动迅速扩散。短一圈惊恐地蜷曲身子,从回忆中脱出,理智上线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因谁而起。

弗朗西斯呼出一口浊气,压住暴动的魔法,缓缓闭上眼:“我失态了……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

“息怒,王,”短一圈垂下眼,抿嘴缓解心里复杂的情绪,“逃离么……我一直不想面对这个,但若我不说,您会对陆上产生错误的判断。”

“……救我们出来的,也是魔法师。”

……

一切起于一场爆炸。

当时,短一圈缩在石台上,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但算不上不清醒。很可笑,这一天天望不到头的实验,确实提高了他的耐受性,一轮道具测试下来,他都还醒着。

所以,在爆炸响起后,他见证了逃亡的全程。那爆炸从内部开始,一些魔法师引爆了魔药,这仿佛一声号角,处于黑暗中的所有人都躁动起来。

喊叫,咒骂,魔法对轰,听到爆炸应激躲起来的兽人,真是乱极了。在这混乱中,他看到一个魔法师扑到他的跟前,试着用魔法解开他的束缚。

短一圈最恨他,他让人鱼无法忘记他的模样,让他不能说服自己,或许那是个兽人在帮他。那人顶着一头罕见的红发,发光的亮石已经被闯入者毁灭了,时不时的轰炸为他的发根镀上光,在黑暗中像火一样显眼。

而他最让短一圈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他的眼里凭什么那么澄澈,像湖水一样,倒映出魔法师的另一面。

那人至少已经成年,他望着短一圈,指着自己的魔杖,再指向自己。人鱼奇迹般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动用魅惑的魔法,跟他建立联系。

碧绿色没有反抗,他加快斩断束缚人鱼的魔法枷锁,轻声说:“请听清我的话,你必须记住爆炸最猛烈的方向,我们的人在外面炸开通道,只有那里是出路。”

“我不会跟着你,我们的人手不够,我就是个搞精灵学术的,”他将大多禁锢斩断,“当卧底已经是极限了……最多解解你们的魔法束缚,突围不是我的强项……你应该不会信我。”

他最后留下一根绑住短一圈手腕的物理绳子,那就算不用魔法人鱼也能挣开:“但逃总会吧……”魔法师话落,瞬间窜出去几米远,大概是怕短一圈一下把他捅了。他望着他,轻声补充:“别回来了。”

“……”

他的担心很多余,被实验过的兽人几乎没有力气去攻击他人。而且,短一圈迷茫地眨着眼,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现实。

爆炸,逃脱,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察觉到人鱼不会攻击他,碧绿色转头赶去其他的实验台。短一圈听到动静,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在爆炸下,那头红发被火光勾勒出轮廓,像燎火,像烧云,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如同伤疤那般,让他至今未忘。

爆炸停了,地下开始震动——过强的爆炸快把地下弄塌了。短一圈这时才起身,陌生地驱动肢体。反复像材料一样被挪动,他几乎都不太会自己动了,只能感受控制周围的水,将自己整个人浮起来,像机械一样听话地像爆炸最猛烈的地方飘去。

他身下,同样拿着魔杖的人们在对垒,一束魔法向他击来,又被另一束不知从哪来的魔法击开。

好混乱啊,都好混乱。

人类之间穿插着尚有余力逃离的幼崽,有人在攻击,有人在掩护。

真的不是梦吗?他继续往外走。

随后,他看到了月亮。

地底被亮石的光充斥,不需要太阳,更不提月亮。

银色的光撒在身上,他一瞬间呆滞了。

眼泪刹那间充斥眼眶,兽吟响彻整个森林。

在黑夜中,在这个圆月高挂的天,他终于醒了。人鱼运作全身的魔力,疯一般地向大海飞去。短一圈不回头,也不敢回头,看到熟悉的海浪,他一头扎进了水中。

他知道自己只是从一片黑暗进入另一片黑暗,但他不在乎。

他已经见过最黑暗的地方,深海根本不值一提。

·

“……那位救了我的魔法师,我如此恨他,”短一圈用海草搓出一根线,给珍珠打洞成串,“回到深海后,我常梦见地下。”

那些记忆太深刻,在梦中都仿佛真实存在。他很恨,他该恨的,他甚至梦到自己打穿了土壤,让海水涌进地下。所有人平等地被卷入漩涡,一切罪孽埋于海底。

但每当他梦到那些日子,一抹红色总在场景中挥之不去。

他该感激吗?他同样是人类,也是魔法师。

他该恨他吗?他曾那么纯粹地望着他,在随时可以坍塌的地下,去救那些或许会应激杀死自己的兽人。

“这纠结快把我弄疯了……最后,我选择恨他,”短一圈将珍珠串成手链,戴在自己手上,“他的存在,让我对人类恨也恨不透彻,爱也爱不纯粹。”

“我对他的感激,只能让我祈祷他没有墓碑——他肯定已经死了,人类的生命很短——即使有,也不要让我知道。”

“我恨他,我希望永远不再见他。”

·

他们长久地相对无言。

最后,短一圈打破沉默:“未来,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和岸上交流。希望这个过往可以警醒您,不要对人类过多的放松警惕。我不希望您出事。”

弗朗西斯嗤笑一声:“他们要杀我还很嫩。”

“嘶……抱歉,我的王,虽然很冒犯,但我得直说:您是会死的,”短一圈挺起身,展示他的伤口,“我试过很多次,这些伤口无法用魔法治愈,或许人类已经发明了一些兽人无法治愈的攻击方式……我还是希望您小心。”

弗朗西斯闻言,垂眼扫视那些伤,心头一跳。

他不知这心悸从何而来,好像是一种直觉。人鱼望着面前的近臣:“你知道……现今是什么情况吗?”

“我的认知停留在我们刚刚停下统一,”短一圈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哦,对,我正要跟您商量这件事。我猜测在这附近的人鱼部落是幸存者建立的,或许我可以接任让娜的职责,更好的说服他们……”

“他们暂时拒绝加入,让娜去调和了,”弗朗西斯喃喃,“因为人类和兽人在陆上打仗,他们要协助……”

“呜——呜,呜,呜。”

短一圈和弗朗西斯同时一顿。

一声长,三声短。这在新建立的国家中,只有一个含义——求救。

此后的很多年,弗朗西斯都处于一种极度懊悔的状态。遗憾之所以叫做遗憾,就是因为人们意识到,或许它是有办法改变的。

他无法遏制自己,去想那无数的可能性。

如果当时游快一些,如果那天拦下让娜,如果那该死的战场不在海上,如果那魔法没有击中她,如果他早一点肃清周围的反对派,如果……

……不是所有的如果都有对应的结局。

弗朗西斯当时已经很快了,跟着海螺的声音,推开挡在面前的流水。他已经最快了,就连成年的短一圈都被他甩在身后一大截,失去了方向。

他们来到海螺最后发声的地点,那里在浅海区附近,弗朗西斯时不时会在这附近适应阳光,已经能略微在光下看清水底……但他宁可他无法看清。

在微光下,在尚未结束的争斗中,她的身体缓缓下沉,腹中鲜血融进海洋,染出一路刺眼的痕迹。

霎时,海浪冲天,大海突如其来的怒号打散了战场。陆上的两方皆是一愣,顾不得队形和抗争了,奋力向最近的海岸冲去。相伴战场的人鱼感受到海底的怒气,来不及回应同族的求救,丢下武器,四散而逃。

百里之外的战场已经如此动荡,更不提最近的叛族——无人生还。

——

“人鱼历x年x月x日。在与大西洋北部部落交涉途中,让娜一行人卷入岸上魔法师与兽人的战争,意外被魔法师一方的魔法攻击,此魔法专攻兽人,无法用歌声治愈。

但据同行人证明,此伤非致命伤,不是直接死因。了解此伤后,他们立刻组织返程,却在途中遇到王国的反对派围攻。曾经的‘上岸期’后裔,人鱼文明的践行者,王与亲王的友人——让娜,负伤反击,不敌来者,在此斗争中殒命。

此时,她还未成年。”——《让娜的记录》*

——

让娜的葬礼举办于岸上的一周后。

她和那场围攻中陨落的其他人从大西洋北部运至南部,由弗朗索瓦丝和短一圈亲自操持。路途中,平时各自为营的部落门口皆是满人,人们难得有秩序地围在道路两边,注视着运送尸体的队伍,为其静默哀悼。

弗朗西斯在运送的终点——王座落下的部落,按照幼年的记忆,安排流程,书写悼词。他亲手将她放进打磨好的礁石,沙土如流水般滑落,覆盖在女孩的身上,书写静默的哀歌。

“在这沉痛的一天,让娜女士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莫娜位于弗朗西斯和弗朗索瓦丝中间,宣读着悼词。双生子隔着她相视,从眼中读出,对方皆不知如何言语。

弗朗索瓦丝得知此事后,她先是一愣,危险地调侃报信的人,说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哦。而报信人报以沉默。她即刻放下手中之事,向报信人指着的方向游去,恰好碰到带人回家的弗朗西斯。她本想责怨的,可对上弗朗西斯眼神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谁也怪罪不了谁,没有人想要这种事情发生,尽人事,却没斗过天命。

那夜湍流隔离了万物,弗朗索瓦丝捏碎眼前落下的珍珠,说她未曾想过让娜会离去。

弗朗西斯沉默长久,说,他想过的。

统一初期,他在外征服,他征战沙场。作为第一个开先河的王,死亡和暴力他目睹甚多,早已做好任何人离去的准备。

只是,他觉得不该。

他想过让娜死于内部暴乱,想过她死在统一的战场,那史书会留下她最盛大的辉煌。但她偏偏死在一个普通天,殒命于仅仅两段话就能说完的事件。

在巨大的悲伤中,他为她觉得可惜,她不应该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

葬礼过后,许多人都留在外围,迟迟不想离开。弗朗索瓦丝拍拍脸——生者还要继续生活,她瞥了一眼弗朗西斯,用魔法轻敷发红的眼圈,招呼短一圈和她去疏散交通。

她走了,人们也离开了,最初的同伴依依不舍地落在外围。只留下莫娜和弗朗西斯还在礁石边上。

“哥哥,不,王,”她轻轻扯弗朗西斯的小拇指,“我代表我,以及我的朋友,申请为让娜编写记录。”

自从文字下达运用后,莫娜也长大了不少,“学堂”不再排斥她。弗朗索瓦丝带头,将她和协助她发明文字的同伴划为一个小队,专门负责事物的记录。

这让她很忙碌,即使扩张到现在,她和她同伴手下的人也是唯一称得上正统记录的队伍。

弗朗西斯不反对,可是,让娜是个怎样的人呢?

……

弗朗西斯和弗朗索瓦丝说:“她曾告诉我们,她是被‘流浪队伍’救下的孩子。”

一些年长的同伴补充:“她是被遗弃的孩子,不属于任何部落,在一场纷争中被上一代人救下。”

救她的人还在吗?

不,那人已经死了。

随后,该怎么记录?

让娜跟着队伍里的人,学习他们的管理制度,也在某一天得知了“上岸期”的事情。

同伴:“她是我们中最坚持的那个,可能因为养育和救下她的人是第一代‘上岸期’的人鱼。那人致死都觉得遗憾,时常跟让娜唠叨,不解为何海面的同伴断掉了联系,难道他们抛弃了深海吗?”

“让娜那么执着去岸上寻人,甚至慢慢练习,让眼睛进化,也只是想为他求个答案。”

后来……后来的日子没什么好记录的,日复一日,像守墓人一样守着没有光明的深海,直到她捡到了王和亲王。

她养育教化了王与亲王,用她的耐心和细心,小鱼苗作得让我们都避之不及。

……没了?

没了,这一段……好像也没说的,或者你想听让娜敲王和亲王的日常……看吧,你都不信,我还能说什么?

再之后,让娜觉得王与亲王已经足够自立,便带着人离开深海,去寻岸上的人鱼。最后结果你们知道的,她误入了精灵领地,什么都没问到。

后来,她回到深海,向王宣誓效忠,为统一的王国尽心尽力。具体的过程我不能透露,你可以写个大概,就这样写……

最后,她迎来了她的死亡,我们永远悼念她。

……

等等,等等。

北边的部落派来了人,他们包含愧疚和恐惧,向我们诉说那日的起始。

短一圈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北部部落中确实有当初“上岸期”的幸存者。他们不像短一圈一样奋力远离大陆,而是在附近海域扎根,刺探岸上的消息。

他们得知,那个地下实验在兽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兽人和人类即将开战。为了复仇,他们集力争抢到北部的人鱼部落,出面为兽人方镇压海洋战场。

而他们确实为让娜一行人指出错误的道路,算是仇恨中的一些私心,希望这些“上岸期”的后裔可以远离这场战争。

可是谁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那日,他们照常为陆上兽人镇压海洋,却不曾想,人类魔法师一方在战争中研究出海中作战的魔法道具,将一部分战场挪到了海底。而那段时日,让娜经常来北部劝说,并了解一些岸上的消息。

于是一切就那么凑巧,在那日,海底不再是安全的区域,他们卷入了斗争,让娜在其中负伤。这突如其来的战斗让他们无法抽身,只能拼命派人与让娜杀出重围。

他们本以为回到深海就足够安全,却在相对和平中忘了——深海,原本处处都是危险……悲剧还是发生了。

·

至此,我们可以整理出让娜的生平。

她被部落遗弃,为流浪人员所救,在成长途中学习“上岸期”的精神,顺理成章地成为其中一员。然后,她捡到了人鱼族的王与亲王,将上一代的精神传递给他们,并辅佐他们统一,最后……死于战乱中的意外。

这样一说,她的一生如此平常,在伟大和传颂的事迹外。她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

……

北部的来者讲述完一切,在座的人皆是沉默。

最后,弗朗西斯问他:“你觉得让娜知道‘上岸期’另第一批人的真相吗?”

来者说:“我们的部落中,仇恨无处不在。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她或许有猜测。”

弗朗西斯垂着眸,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你希望她不知道。”

“是的,作为曾经的‘战友’,我希望她死去的时候,理想还未沾染那些脏污。”

——

“所以,她是个好女孩。”(略显稚嫩的字体。)

“她肯定是,姐姐我很想念她。”(难得正经的写画)

“你已经看到这里啦。在这之后,哥哥我就开始试验一件事。”

“什么?”(还是稚嫩的字体)

“试验我所安排下去的权利结构够不够稳固,所以我离开了深海。”

“呜,所有事情都交给姐姐我了,波诺弗瓦先生,你真的很过分。”

“抱歉,波诺弗瓦女士,但如果哥哥我不离开,我们都没有这个姓呢。”

——《波诺弗瓦的笔记本》

——

“您……”短一圈差点连平衡都不稳了,“您刚刚说什么?”

……

让娜死后,北部的部落和王国暂时形成了互不相扰的状态。这对两方都是个好消息,岸上的战争尚未结束,部落不可能臣服王国,而王国内部的冗杂也急需肃清……

可是也太急了一些……弗朗西斯亲自出征,短短几日,就已经肃清了一大片海域。过快的清算导致王国内部人人自危,再这样下去可能出现反弹。短一圈为此苦恼了好久,不知该怎么劝。

而在他准备以命劝谏时,王自己退出了。

“臣民们敬畏我,我的存在让他们惊恐,徒增猜忌,”弗朗西斯微笑着摊手,“所以我打算去岸上,让弗朗索瓦丝替我一段时间。”

“……”

回忆弗朗西斯前段时间不冷静的反常,短一圈这样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倒吸一口凉水:“等等,王,我说过岸上很……”

“很危险,”弗朗西斯一手向下压,示意他冷静,“可是人鱼不能一直缩在海里。”

“链接已经形成了。”

“……”

“可是……陆上目前太乱了,”短一圈斟酌着词句,“据北部部落的消息,此时兽人和魔法师正打到白热化……”

“我何时说过……我是去找兽人?”

弗朗西斯托着腮,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整个人都顶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但熟知他的人都知,这反而代表他在深思某事,而且这事极为重要,才需要如此伪装。

人鱼的王沉默半晌,开口:“我要去寻精灵。”

对陌生族群给予礼遇,还赠给书籍,看上去是好意……但是,他们偏生说了谎。

“我对他们的态度……”他对着北边的方向,抚摸着下颚,若有所思地呢喃着,“非常,非常好奇。”

——

短一圈劝了一天,也没劝服弗朗西斯等眼睛适应阳光后再上岸。人鱼之王对自己的实力有超绝的自信,笑着说在遇到危险之前,他绝对有时间给岸上来一场海啸。

无奈之下,短一圈只能教他当初施给海草的遮阳魔法,让他提早戴上,先在路上适应黑暗。这次他强硬地装作没看到弗朗西斯对其的嫌弃,坚持他一定要这样,只有适应好黑暗,登陆后才能根据其他感官察觉到危险。

人鱼之王不情不愿地把这丑海草修剪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戴上。

……

这场旅途很漫长。在纯粹的黑暗中,人的恐惧将被无限期激发,弗朗西斯发挥了毕生的耐力,才没在中途将海草摘下。

让娜上岸的同伴给他指了方向,他向着那边一直游,时而上行,时而下沉。遮挡视觉后,其他感官的反馈成为他判断外界的唯一来源。弗朗西斯听着周围稀碎的动静,手臂划过海水,靠着对洋流的感受,在行路的同时慢慢调整离海面的高度。

他全神琢磨着方向,生怕自己一个偏移走错了地方。在这无限期的路途中,弗朗西斯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所有的注意力又集中在基础的感官上。突破水面时,寒冷的风扑面而来,人鱼被冻得全身抖了一下,浮起周围的海水,与魅惑的魔法一同向内陆涌进,以此感受陆地上的地形和丛林。

弗朗西斯团起一个水球,一边探索,一边等待。他略微减弱海草遮光的魔法,比海底更强的光直射在眼上,人鱼略微皱了皱眉,没恢复遮阳魔法,强制自己适应着陆上的光。

光是白的,刺眼又灼热,与深海相反。海草下,一双耳朵轻动,风声之外的动静落入耳中,弗朗西斯跟着它的方向转过去。

只有一个人……好轻的脚步声。

蒙眼的人鱼暗中筑起防备,这般轻的脚步,难不成是想偷袭……

“哇,真的是人鱼呀~”

弗朗西斯:“?”

你们陆地人的偷袭都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诶~只有你一位吗?”来者左看看右看看,“这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来了一群人呢。”

他抬起浅紫色的眼睛,遥望天上的人鱼,露出几分探究的笑意:“还是说,你比几十年前的那些孩子,还更特殊呢?”

……

“你来得很巧哦,”伊万脚步轻快,他哼着歌,点燃屋内的篝火,“万尼亚在附近安置候鸟,这才可以第一时间接待你呢。”

“万尼亚?”海草的遮掩下,弗朗西斯静静听着声音,语气中含着几分笑意,“是你的名字吗?”

“是昵称,”精灵找出一些果子,推到他跟前,“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才是真正的名字。”

……好长的名字。

没有听到风声,他眼下一暗,故意装作没感受到跟前的水果,点头回礼:“弗朗西斯……”

“嗯哼?”

“我的名字。”

嗯?

伊万将双手支在胸前,顺势握拳。精灵将半张脸埋在拳头后,没有惊讶出声。一人看不见的好处就是,无论他们怎么互相试探对方,只要语气不出差错,自己的防御就不可能出纰漏。

但是好麻烦……伊万心里嘟囔,万尼亚才不喜欢别人说话时不跟他对视。

“好了,先生,”精灵率先投降,“我们互相试探没有意义。”快无聊死了,“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吗?”

“比如,人鱼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什么?替陆上兽人做说客吗?”

没想到对面如此直白,弗朗西斯略微一愣,思索片刻,摇头:“我来此地与陆上兽人相关不大,在人鱼中,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掺和陆上的事情。”

“……那是为了什么呢?”伊万咬下一口果子,“先生,我们可以更坦言一些的。”

“若真想我坦言,”弗朗西斯颔首,“请让接待几十年前那批人鱼的人跟我见面,我需要跟他们详谈。”

“……?”

弗朗西斯听着动静,对面没有动,好像愣了下。随后,他听到他放下果子,两手一合,愉快地回答:“那真的是很巧了~”

“几十年前的那批人鱼,接待人之一就是万尼亚哦~”

……

他没有全信,伊万很确定。不知为何,弗朗西斯和几十年前的人鱼态度相差巨大,虽然动作看上去随意,却总保持着警惕。就好像……早已确定这里不是完全友好之地。

是冬妮娅姐姐和万尼亚当时没招待好吗……唔,好难猜。

他只能先透露出一些信息,比如当时领头人的特征,来访的人数。这看来是正确的做法,弗朗西斯明显松下了一些防备。但精灵留了一个心眼,提到来访目的时,他说:“他们说,是为了寻求亲族前来。”

“……噗,”弗朗西斯眉眼一弯,虽然伊万看不到,但他真的被逗笑了,“我亲爱的精灵先生,”他拿起一个果子,晃了半天,也没有入口,“编造故事也要知道一些前提。”

“比如……人鱼中没有亲族这个说法。”

伊万小声嘟囔:“……怪不得。”

“什么?”

“我是说,”他用魔法凝聚一把小刀,在空中划刃,切下一块人鱼手中的果肉,捏着吃下,“这真的没有毒哦~”

……短一圈的经历还是让他太戒备了。

弗朗西斯将果子抵在唇前,犹豫片刻,叹气,轻咬一口:“好吧,先生,我相信你,但我想要的信息,你可能无法给予。若是可以,我想跟你们的……”他回忆着同伴说的精灵制度,“王。我想跟你们的王对话。”

“……嗯?”

精灵今天第三次感叹:“诶~”

弗朗西斯放下果子,先一步打断他:“不会这也这么巧吧。”

“当当,恭喜答对啦,”伊万撒花,“万尼亚也是王哦,可惜你现在看不到,不然我可以给你看我眼角的雪花~”

……

事情若巧到这种地步,那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如此荒谬,弗朗西斯甚至有些想笑。

“好吧,好吧,伊万·布拉金斯基,”他用魔法检查完全身,终于表露几分真切的感情,没脾气地摇头,“精灵的王,为表诚意,我向你表露我的身份。”

“我是人鱼的王,”他看不到对面的表情,但可能很惊讶吧,“这是我的态度,至于你是否相信,那就只能由你来自己判断了。”

“……这样啊,”伊万确实惊讶了一下,但想起那席卷森林的控水能力,又觉得合理。他依旧是那副甜腻的语气,眼中的笑意却慢慢收敛,“看来,不会是一场很轻松的谈话呢。”

“是的,”弗朗西斯将啃了一口的果子放在桌面上,“我是为我的臣民,前来寻一个答案。你们送来的图书很有意义,我们很感激,但是……”

他轻轻歪头,好像没有任何攻击性。但若没有海草的遮挡,伊万就能看见他竖瞳中的几分犀利,几乎毫无遮掩。

“为何精灵,要在‘上岸期’的事情上,说谎呢?”

……

这不是一个很难盘下的逻辑。若假设短一圈的话皆是真实,从王座的位置看,他从北部应激地游到了大西洋南部。当时的他还有伤,也不知深海的实情,按他的性格,他当时行进速度不可能比让娜他们更快,或许还要慢一倍。

而让娜去往精灵领地时,给他们指路的人鱼中,已经有了幸存者。无论如何,让娜抵达精灵领地时,那场由魔法师组织的拯救一定已经结束了,并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北部部落的兽人提到,魔法师和兽人开战,就是因为那场实验。打的如此如火如荼,精灵就算再封闭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即使他们第一次在让娜口中听到“上岸期”这个说法,但只要结合信息联想一下,应该不难猜出“上岸期”的人鱼去了哪里。

所以,精灵的回复中,没有“上岸期”的记录,是个谎言。

这不是一个很难盘下的逻辑,只是需要更多的讯息,稍差一方,结论就可能偏离千里。

……

沉默在蔓延,面前的精灵轻轻摩挲着桌面,那声音很轻,却有些扰人。

他大概在思索,弗朗西斯想,但他在思索什么呢?反驳我的话,我的逻辑吗?这很蠢,但也并非不可能,精灵一方或许还有海中兽人不知道的另一视角。或者,在想怎么回答我的疑问?在这个问题上,精灵持有的立场或许很难表达,我要不要和陆上兽人割席呢……不,北部部落和陆上兽人关系匪浅,没必要为了一个答案引发他们的不满……

“呼呼,”精灵终于开口了,他压着桌面起身,“抱歉,我们的谈话或许要等一小会儿,”弗朗西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有人在敲万尼亚的结界。”

……现在没必要翻脸,弗朗西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结界?”

“隔音结界,”伊万的踏步声轻如落雪,“万尼亚的直觉哦,这个对话果然需要保密呢。”

他推开门,严丝合缝的结界瞬间消失,弗朗西斯又听见了风声。

“哥,”还有人声,“王族大会快开始了,冬妮娅姐姐让我来找你。”

“诶……”伊万犹豫地往屋内看一眼,“可是万尼亚这有……”

那个声音平静地打断他:“冬妮娅姐姐说,如果你这次还不去,娜塔莉亚会来找你。”

“唔……”这么重要的大会吗,伊万耷拉脑袋,“万尼亚去就是了……”

第二个脚步声响起,有些不规律,听上去像被拽进来的。

“维嘉,照顾好我们的客人,我们有话还没说完。”

对着满含疑问的红色眼睛,伊万补充:“很重要的话,”而后,他又望向弗朗西斯,“抱歉,先生,中途离开不是我的本意,但我觉得这给了我思考的时间。”

“这个问题牵扯过多,”伊万望向一侧,他庆幸弗朗西斯看不到,人鱼也就无法察觉到他眼底的复杂情绪,“万尼亚需要斟酌一段时间,才能给你答案。”

……

维克多在角落坐下,就没有动静了。火焰高蹿,屋内人影两对,彼此相顾无言,静听灼烧声,消磨着时间。

弗朗西斯闭上眼,猜测维克多的大致方位,人鱼手指轻轻一抬,暗中分出一粒水珠,从木板边缘蹭过去。他感受着露珠周围干燥的空气,摸索着道路,终于,它碰到了维克多的外衣。

不说话,呼吸也浅得要命,还以为这人偷偷走了。

“人鱼和水能共感?”

弗朗西斯猛地往下一压,水珠瞬间融进地板。

维克多盯着那处潮湿,重新将呼吸放重。他没走,只是在等,等人鱼按捺不住,露出一些破绽。

“剥夺视线让人放松警惕是一步错棋,”精灵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望他,然后瞥向门口,小声嘟囔,“让我招待客人也是。”

他总有办法让客人在短时间内感到彻底的冒犯,维克多指尖夹起冰刃防御,想着,这次好像也不意外。

弗朗西斯掌心一挥,周围水化成一股股的水流,环绕着屋内。附近的水极为有限,他将环境控制住,就没多余的水形成水球,只能坐在椅子上。人鱼做完这一切,没再多动作,而是“望”着维克多,后者花了一段时间重启情商系统,才发觉弗朗西斯这是在给他说话的机会。

“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于是他率先报上了名号,为显诚意,精灵很自觉举起双手,将凝冰的魔法收回,却仍然缩在角落没动。

“……你跟刚刚那位王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维克多盘起腿,“我还有个姐姐,是他的妹妹。”

弗朗西斯歪头,声音轻了些:“你们陆上的兄弟姐妹习惯名字里有一串相同的字么?”

水还没退,维克多没放下手:“相同的名字?那是姓氏。”

“在名字之外,我们血缘相近的家人会冠以相同的姓氏,”精灵回忆着当初冬妮娅塞给人鱼的书……里面没提到这个吗,“但有时候,情感亲近的,非同一姓氏的,也会以兄弟姐妹相称。”

“姓氏?布拉金斯基……”弗朗西斯问,“就是你们的姓氏?”

“嗯,姓氏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维克多眨着眼,“它牵扯继承,赋予人归属感,以此形成家族……是个不错的研究对象。但是……我哥应该不是想让我们聊这个。”

周围的水流往内收敛了些,人鱼托起下颚:“我以为你没看出他的用意。”

“我不是傻子,”维克多放下双手,“让我招待客人永远是下下策,我哥肯定有别的目的。”

“所以,几十年前那些客人的同类,”精灵血红色的眼睛一扫,“请告知你的来意吧。”

……

我们能聊什么?

不知道,取决于你知道多少。

……地下实验、战争、兽人与魔法师。

很多……那我知道该如何给你开头了。

……

距今约一百四十多年前(精灵纪年),那场震惊了整个大陆的地下实验,将魔法师与兽人的仇恨推上巅峰。哪怕是一向偏爱人类的精灵也拒绝从中调节,在绝对的大是大非面前,精灵选择对人类保持沉默。

无人调节,冲突不断,大小惨案在大陆内发生……最后,非人类战争爆发了。各地的兽人陆续向魔法师宣战,战火燎原起整个西方大陆。

战争加深了仇恨,普通人类夹在兽人和魔法师之间,在满是纷争的大路上流离失所。大概在近一百年前,非人类战争快五十年之后,精灵打开了领地,接收这些人类。

“此举被兽人称之为伪善,说精灵在助纣为虐,同情加害者。”维克多从角落爬起,坐到伊万本来的位置上。风声又被隔离了,他用指甲扒拉着果皮,语气像是在宣读一个课文,“那段时间乃至现在,我们和兽人的关系都很僵。”

“……为什么?”弗朗西斯摁着桌面,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要接收人类?”

精灵没有回答,漠然反问:“你是带着怒气问我吗?”

“不……”弗朗西斯轻轻敲打桌面,他对着维克多,却好像没有看着他,而是隔着海草,看向更远的地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精灵瞥眼打量他,视线扫过桌上只吃了一口的果子。他理理脖子上的围巾,举起一根对方根本看不到的食指:“一个预警……我的视角和观点一般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如果让你生气了,我也没办法。”

弗朗西斯没有应他,也没有阻止,这已经是回应了。维克多将扣完的果皮摆在桌上,平淡地开口:

“因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有加害者和被害者了。”

那一瞬间空气都被停滞。

弗朗西斯的呼吸重了,急促又深沉,是生气的前兆。维克多用果皮铺满跟前的一小片桌面,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又开始等。他等人鱼暴怒,等他反驳,等面前之人说自己为人类强词夺理,这类话语他听过太多……

“为什么?”

精灵垂头做事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看人鱼将手搭在桌面上,下意识握紧拳头。他的情绪明明很急,却又恰到好处,不至于完全生气,足以问出问题,也不至于平淡无奇,冷漠得没有一点触动。

“为什么?”

弗朗西斯又问了一遍,他暗中削弱遮光的魔法,发现周围的环境已暗,时间到了幸存者所说的夜晚。也就是说,他能看见了。

他没有摘下海草,暗中将魔法的作用从遮光改为透视。这也是个苦差事,装作瞎子的结果就是他的视野范围注定不会太广,频繁的改视线方向根本不像一个看不见的人。

但现有的视野范围已经足够。在他二连问后,低头琢磨自己乐趣的精灵终于抬头看他,那双少见的,血一般深透的眼睛陡然亮出一丝兴味……这人好像就是喜欢不同于普通人的反应。

“我为什么这么说?”维克多将桌面的果皮拢在一起,当垃圾丢进了火堆,他饶有兴趣双手托脸,反问道,“对么?”

“嗯……”弗朗西斯大概知道怎么跟他对话了,“这个观点很是……奇特。”

“不错的夸奖。”

维克多活动一下脖颈,垂着眸,想接下来的对话从何而起。从哪呢?救助站,流浪者,死亡人数,还是当今和现状?

“嗯……”还是说个最直观的吧,“你知道……”

“迄今为止,兽人对人类,进行过多少次屠杀吗?”

“……”

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维克多还记得那个傍晚,他跟着托里斯来到临时救助站,它被一片树林围着,只有一条被人踏出的小道。这条道路蔓延到一座山峰下,远远落上一条投奔的队伍,他们有些裹着厚重皮毛,有些包成一团取暖,在雪地上堆出沉默的色彩。精通治愈魔法的精灵来回奔波,却架不住前来请求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差了人手,长老院只能派出更多杂学的学徒,解决简单的病症,莱维斯和托里斯都在其中。

起初还是好的,沉默的人群,沉默来往的救助人员,冬天雪地中无人有聊天的心情。

但很快出了事,维克多观望了全程。

他看到一只乌鸦立于枝梢,它或许被腐蚀的气息引来,乌黑圆润的眼睛望着人群,不解地歪头,像旁观的机器。有人注意到这只乌鸦,沉默的雪地片刻便出了事,那人尖叫着扒开土地,用石头砸它,喊着“不详”“畜生”,哪怕乌鸦被惊得飞远了,他也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扒开雪,想要将自己埋进雪里。骚乱挤压着本就惴惴不安的人群,脆弱的秩序崩塌了,崩溃和吵嚷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精灵不得不用武力维持秩序。

托里斯望着远处的动乱,疲惫地揉脸,说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他们逃离火海,又长途跋涉,神经太脆弱了。维克多则点评,认为这样的意外太浪费时间和人力,怪不得长老院都缺人手。托里斯呼着热气叹息,但谁怪得了谁呢,换做是我,我也做不到更好了……

……

“……谁怪得了谁呢,”维克多重复呢喃,“我那位朋友总能同情所有人。”

“或许我不应该跟你谈起这些,”他的思维不知道绕到了哪里去,托着脸自语,“人很难纠正自己的第一印象。我的第一视角在人类,而你在兽人,我们聊不到一起去。”

“……”

维克多是对的,听过短一圈的过往,弗朗西斯无论如何都无法共情那些前往精灵领地谋求生路的人类。说冷漠也好,残忍也罢,哪怕千人谩骂,弗朗西斯也不觉得自己错了,他护的是一个族群,没有多余同情心给他人。

可他仍旧挤出一声笑,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先生,我已经足够诚意,既无反驳,也无谩骂,没有说到一半收回的道理吧。”

“嗯?”维克多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手里凝出一块冰,捏着把玩,“隐瞒自己可以看见的事实……算诚意么?”

结界里的空气流动更慢了,精灵将冰凝成球,手里捂着滚了一圈又变成方块,将其夹在指缝中。方形比圆形更为好把握,维克多没再继续变化,放在桌上,推着来回滑溜。在他滑溜到第三圈时,弗朗西斯终于有了动作,他取下眼前的海草,露出那双从未笑过的双眼。

冰块滑倒了地上,维克多挡冰的手顿在半空,精灵看着他的眼睛感叹:“……好像。”

“什么?”弗朗西斯做好了继续被挖苦或是交换条件的准备,却没想到对面不明不白地来这么一句。

“没什么,”精灵半垂的眼帘掀起,好奇地跟他对视,他的心情好像莫名其妙好了,不再咄咄逼人,“我们可以继续了。”

真是个怪人,弗朗西斯不知原由,但也不放弃这个机会:“按照你的节奏说吧,主要围绕兽人与魔法师,别谈人类了。”

“……不,”维克多皱眉,“你为什么把魔法师和人类分开?”

“魔法师也是人类,我不可能不谈人类。”

弗朗西斯抱着双臂:“战争的双方是魔法师和兽人。”

维克多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终于知道他们的谈话为何那么缓慢。

“你们人鱼究竟是什么社会结构?”他万分不解,“如果是战争,没有人是无辜的。”

“所有人都会深陷其中。”

……

“你们没有过两个种族之间的对抗吧。”

弗朗西斯无法反驳维克多的结论,他终于明白,那位看上去笑眯眯像孩子的精灵王有多强的识人能力。

伊万是故意安排他们对谈的,维克多思考速度之快,堪称极致地跳跃和敏锐。若是伊万在,他或许能得出他们没有大型战争的结论,却很难猜到人鱼族没有和另一个种族正式对抗。这无关聪明与否,伊万长期处于种族繁多的陆地,恐怕无法想象一个区域的种族如此单一,而维克多,自开始时,他就很容易跳出框架去猜测低概率的可能,偏生他猜测的,几乎就是真相。

多骇人的思维能力和直觉,维克多将手指搭在膝盖上,脑中集合碎片的信息,他的话语跟不上脑中的分析,只能蹦出一两个关键词。

“只有一个种族……生物对未知的本能……是探究。”

他恍然大悟,微张着嘴:“看上去是迂回了解兽人与魔法师的战争,但你其实是来探究精灵的立场。”

“你不是为陆上兽人向精灵发出指责,”精灵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定音,“你只想知道精灵对人鱼究竟是何种立场。”

……

弗朗西斯长久地无言,这反复的博弈让他疲惫,他额头抵住手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不假,但不该用想要和舍弃对比这两件事,更应该说主要和次要。”

“哦,”维克多说,“就是既要又要。”

弗朗西斯嘴角一抽,他简直怕了这家伙的直白。

“嗯……”维克多思索,“我无法代表精灵的立场,这个我哥的看法应该更权威,但我能帮你理一下陆上兽人和人类的事。”

“?”

弗朗西斯一顿:“你都看出我的来意,什么都不索求?”

“嗯?”维克多又一脸恍然大悟,“可以要东西吗?”

下一秒,他又自顾自地反驳:“不行,乱拿别人东西,安娜会揍我。”

弗朗西斯:“……”

“等等……”弗朗西斯感觉自己更头疼了,“你什么都不求……”他咬牙将那句“那你分析吓人个什么劲啊”憋回去,“为什么要捅破呢?”

维克多眼睛一眨一眨:“我哥需要,而且,好玩——正式说法应该是:这件事很有趣。”

“……”

未来,当弗朗西斯向弗朗索瓦丝提到在陆上的过往,他对维克多的形容很多,但只围绕着一个中心——怪孩子,十足的怪,也万分像个孩子。

……

“……谁说我们不救治兽人?接近主城区的周围,都是精灵对兽人的救治地,他们比人类强太多,需要更强的力量去管控,主城附近是个不错的选择,长老院可以很快地支援。但是我们不能留下隐患,被救治的兽人最终会安排到领地外围,是走是留随他们的意。兽人说我们偏袒人类,可我们谁都救了,可惜他们不相信,说替我们说话的兽人是叛徒,走狗,因为我们给的利益而昧着良心说话……所以维嘉讨厌不理智的人,愚蠢不是错,但它总让人们自以为是。”

伊万大概有几个月没听维克多讲这么长一段话,于是,精灵推门进来,他对着屋里聊得正欢的两人,笑着说的开场白是:“呼呼,看来你们相处得很不错。”

弗朗西斯本该紧张的,毕竟伊万是促进了维克多刺探他来意的始作俑者。可是,一只高大的精灵,拖着一张椅子,被他弟嘟囔嫌弃“这是我书房的椅子”的场面实在过于随意。(伊万委屈回复:“万尼亚为了快点赶过来,只能抽最近房间的椅子了。”

维克多:“最近的房间不是书房……”

伊万微笑:“最近的房间是安娜的卧室,万尼亚还不想挨揍呢。”)

弗朗西斯:“……”紧张不起来,真紧张不起来。

“要给我放回去……”维克多搬起凳子,往边上给他挪了个位置。伊万扫开肩上的雪,从容地落了座,他对人一直笑着,声音如常甜腻,让重获光明弗朗西斯能一下认出他。为了表示惊喜和友好,伊万盛赞他的眼睛,说像梦中的花海一般。

“你应得同等的礼赞,”弗朗西斯望着他的笑眼,心底了然维克多转变态度的原因,“维克多说你和我的眼睛很像……”这让他心情不错。

“哥!”维克多猛抬头,打断道,“他想知道精灵对人鱼的立场。”

弗朗西斯和伊万皆是一滞,两双相似的眼睛在空中对视。

最后,精灵头疼地拍额头:“维嘉……你真该好好学习一下交涉了,”他无奈地对弗朗西斯一笑,“看来要进入正题了呢。”

……

维嘉告诉了你什么?

很多,人类,兽人,和救助站,以及精灵在其中的所作所为。

唔,介绍了大背景呀,万尼亚知道从哪里说啦。

……你们不愧是兄弟。

……

“既然你对陆上已有基础的了解,那万尼亚可以回答为何精灵隐瞒‘上岸期’了,”伊万双手一合,“不过作为交换,在这场谈话的最后,你要回答万尼亚一个问题哦。”

弗朗西斯点头:“可以。”

精灵满意地放下双手,垂着眸回忆:“因为那些孩子……来得太凑巧了。”

距今几十年前,非人类战争一百年左右,因为精灵对人类开放领地,并对其加以庇护,兽人对精灵的不满愈发深重。与此同时,吸血鬼为了得到兽人的同盟,在其中进行挑拨,民间散布谣言,兽人和精灵的关系已经达到僵化。

所以让娜他们来得太不巧了,当时精灵一方对兽人的态度算不得友好,哪怕是接待与否,精灵王族也专门开了大会来决定。

弗朗西斯:“……可你们送了书。”

伊万点头:“是的,因为他们不是坏孩子。”

让娜并没有直接透露人鱼的处境,连“上岸期”也只是笼统概括。但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冬妮娅,哪怕是年龄稍微小一些的伊万,都足以看出她眼里的无知,以此推断出人鱼与陆上兽人联系不深的事实。

“可是西边确实有人鱼出没的痕迹,”伊万垂下眼,“所以我们将已知信息联系,作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深海没有日历,“上岸期”的具体时间无法推断,但无论如何,若是他们继续东行,精灵肯定会有他们的记录。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性——他们所有人都无法东行,这不难让人联想起那个震惊了大陆的“实验室”。“上岸期”的人鱼极有可能卷入了那场悲剧,并有一定人数在最后逃脱,所以西边出现了人鱼的痕迹,参与战争对人类进行报复。

“我们本以为人鱼只是单纯因为种族为陆上兽人作战,因为所谓的同族的信念……可他们的到来让我们推翻了这个想法。”

他望着弗朗西斯,意味深长地叹息:“看来我们也足够傲慢,才脱离了真相。你们也有很多……说不清的过往。”

“……虽然这样会显得我很没有同理心,”弗朗西斯说,“但你依旧没有回答隐瞒‘上岸期’的原因。”

“这个啊,”精灵凝结一块冰,摁在桌上滑动,“这个问题的回答太复杂了,万尼亚需要慢慢解释。”

他借着重复的动作摁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开口:“维克多跟你讲过陆上兽人和人类的大概,但大抵没有具体谈过战争。”

这是一个他和安娜维克多聊了一夜都无法定义的话题。战争之外的人们,总是会对战争进行评价,聊原因,说残忍,也谈对错。伊万身处高处,他不难看出兽人与魔法师开战的原因,并非直接因为那场实验,若是上位者有心,这消息不至于传遍整个大陆。只是魔法师日益壮大的势力动摇了各地兽人的统治,那场实验是一把刚好递上去的刀,既有合理理由,又煽动底层的仇恨。

“精灵起初不管,是因为哪怕这仇恨是人为,但它确实存在着,我们没有立场。”

弗朗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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