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老师的姥姥与母亲颇有渊源。十年浩劫时期我家这个地方下放了不少知识分子,相当一部分人至死都没能回去。那位闻姥姥看中了母亲想收她为徒,但是母亲当年的些许顽劣使此事不了了之。闻姥姥留在了这里,生的孩子也死在这里,最后母亲想办法把她接到县城里当了一中基本不用上课的美术和音乐老师,书画老师被学校开除后也从北京回到这里,终归都没走出去。
在书画老师搬家去北城之前,她住在河堤上的一座两层半的小楼里。母亲带着我第一次上门拜访时书画老师家门前的石榴花开得正好,枝条长长地垂到我面前,红绢扎成的石榴花颤颤地冲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三姨家旧房子的门前也有棵石榴树,精准扶贫期间县里给“黑户”上户口,三姨所在的村子的土路上的某户有位不知被拐来多少年的姨婆,都不敢给工作人员开门,话也说不清楚。我就站在那棵石榴树下看他们交涉,脑子里想的是李义山那句“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李义山的律诗联间空白太多,我当时倒不是沉醉于其诗的耐人咀嚼,只是单独摘出这句觉得“断无消息”四字分外应景。我问过母亲为什么闻姥姥没能离开,母亲从没解释过,只教我不要再问。
“也不能问你老师。”母亲叮嘱我。
书画老师家的外墙是种劣质的粉色,墙皮已然皲裂,擦不干净的灰尘留在上面显得媚俗,估计是老师接手后尚未来及重新粉刷。但她住到最后也没有动外墙,只是种满了爬山虎,几年过去院墙便成了河堤上唯一生机勃勃的地方。大门上方砌了块“家和万事兴”的瓷砖,藏在屋檐底下颇为见不得人。门后是个小院子,左手边放着乌漆抹黑的水缸,里面种着黄白两色睡莲。水缸往里围了块菜圃,靠墙的地方种了棵枇杷树,右边停着自行车,从围墙到窗户拉了两根绳子,墙下又是另一块种菜养花的地方。这座房子建造的时候还没流行起在房门前立两根类爱奥尼亚式石柱的时尚,所以房门前是简单的台阶,挡雨则凭借上面的阳台。窗户上的防盗网很干净,灰亮亮的,像是仅有的新一点的东西。一楼就是画室,原本做客厅用的空间正中拼了张大桌子,上面摆得有些乱,西面墙打了整面墙的书架,上面被各种书籍图册纸张和别的什么装饰杂物塞得满满当当,下面有四个青花大缸装着卷轴放在左右,北侧是用作屏风的博物架,上面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带着黄铜色喇叭的唱片机,东面墙挂了几幅经常更换的字画。那日挂的画除了一只工笔的大鸟外还有两幅写意山水,具体已经记不清(那只鸟后来也没想起来问是什么鸟),倒记得两幅字。一副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另一幅写着“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前一幅写得气度开张,后一幅则逸笔韵致。
书画老师穿得清清爽爽,简单的牛仔裤配白T,头发编成麻花盘在一侧。开门时带起的风将碎发吹开,她弯了眉眼笑盈盈地欢迎我们,每逢我看到沈周那幅《扁舟诗思图》都会想起这时光景。
总觉得书画老师,发间少了两朵栀子花。
老师带我们上二楼探望她姥姥。二楼是私人区域,客厅的位置很空旷,全铺的木地板,我时常在这里跳舞,书画老师后来架了个把杆在这里方便我练习。南墙除阳台以外的地方打的落地窗,晚上屋里亮起灯可以当镜子,白天的日影刚好照到案外。墙上的书架则不再以图册为主,院里落地窗的地方有块区域全是那种古董一样的书籍,下面还放了几个装杂志的小架子。老人家坐在阳台门后,瘦削的背影如同稚子初学剪纸的成果。母亲走上前与姥姥寒暄,我盯着阳台外能看到的一排树顶,那是种在河堤底下的几棵树,竟然长得这么高,恍惚有云山缭绕之感。母亲搬了凳子坐在姥姥身边,老师见状带我下楼,不教打扰两人聊天。
我以为接下来的时光会很无聊,但书画老师没有带我去画室。楼梯下来有个铺上垫子的小空间,散落着几个抱枕,抱枕旁是一把支在架子上的琵琶。墙角有个北窗,这座小楼的位置在刚上大堤后的右手边,所以窗外视野很开阔,坐在垫子上仰头即是无边天色。书画老师把旁边的吉他拿过来,盘腿坐好后问我有没有想听的歌。
我摇了摇头。
书画老师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你的消遣活动里没有听歌么?平时都干些什么?”
“陪姥姥看电视,她都把我家的沙发坐出个洞,连劣质广告她都不挪窝。我妈偶尔会唱两句不知道什么歌,我记得有首是《前门情思大碗茶》。”其实还有《天涯歌女》的前三句。
“好听吗?”
……
我只是不知道老师在问哪一个。
“没关系,我懂。”老师带着种深有同感的了然感慨道,然后拨弦哼了首很轻快的歌。
虽然不了解老师懂了什么,但那首歌很难不让人心情愉悦。有次央八播放《大鱼》,《Everyday》的旋律出来爱德华同街市上的人告别时我仿佛回到这个下午,书画老师抱着木吉他放松地靠墙而坐,白色短袖懒洋洋地瘫在她身上,发丝也在悠闲地休息,她笑得很温柔,连窗外的飞鸟都变得快乐,变成在黄水仙花海中翱游的鱼。
“好听吗?”老师唱完又问我一遍。
“好听。”
真的好听,我夸人一直都很真诚,哪怕是以后故意噎别人的时候。
书画老师放下吉他后伸了个懒腰,又把腿蹬开斜倚在抱枕上:“我听姥姥说过以前的事,阿姨让你来学的?”
我想了想:“不完全算吧,我也挺好奇的。”老师给我的初印象太好,氛围也很舒适,我聊天时也更自在了点。
“好奇什么?”
无中生有的扯谎最怕别人刨根问底:“……不知道,就是很……新奇?从未接触过的事物,给我的感觉又很微妙,虽然不是抵触但还是觉得……敬畏?说不清,就是别扭。所以就更好奇了。”
书画老师笑起来,大概是被我努力的样子逗乐了。她让我稍等一下。我看她绕过博古架,然后拿了一个托盘回来,里面放着纸和笔砚。老师把东西放垫子上,接着拿着纸坐到我身边铺开:“你瞧这张纸,什么样的?”
我感觉后颈大椎好像被吊起来了,紧张到看不清纸张的纹路。
“……白里透粉。”
“啊,对,白里透粉。”书画老师偏头闷笑,接着转回来:“还有呢?”
“薄的,透光,还有……空的。”我使劲盯着面前的纸,试图看出些老师希望我看出的玄机来,“还很平整。”
“这样啊……”老师把纸放回去再度靠上墙,神神在在地说:“我观你骨骼清奇,觉得你说不定是块适合学书画的材料,倒不是说你只适合学这个……”书画老师稍微凑过来一点,笑道:“不过这模样像笔墨成精似的,我还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分明的人儿。”
我不太跟得上老师的思路,低头犹豫片刻:“我妈怀我的时候拿黄芪水打豆浆喝。”黄芪水和豆浆机都是蹭阿姨的。母亲生下我后的月子里却只有豆腐脑喝,那般日子那般身体,只有豆腐脑喝。
老师把胳膊枕在头后仰躺在垫子上:“你呀……你就是故意的,无论是显意识还是潜意识你都是故意的。”她顿了一下,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念道: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我还在盯着纸,隐隐有放空的迹象:“为什么是‘如来’?”
老师笑道:“因为不来。”
我抬头看她:“那不骗人么?”
“真理是众人的谎言,艺术是自己的真理。”老师执笔蘸墨,“要试试么?”
我接过毛笔。老师还在让我放松:“就当玩儿好了。”
……很难放松啊,书画老师是母亲熟识的人。
老师支起腿托腮看过来:“画的什么?”
“阳台外的树顶,像远山一样。”我短暂犹豫后补充道:“但是我没见过山。”
“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老师拿过我不成样子的画,大概是在安慰我:“谁能阅遍山河大地?都说了艺术是自己的真理,你这两笔玩儿得高兴就行。”
“没什么感觉。”我按着自己理解的她的意思仔细琢磨自己的心境,最后妥协道:“现在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
“也不错啊。明末清初有个大画家叫龚贤,他写过一首诗说‘吟诗不觉出门去,诗罢还惊望眼空。蔬圃几条秋雨外,人家一半夕阳中。’你这是无古无今、无天无地的大境界。”
我听着这话蓦然想起赵本山的小品,脑子里警铃大作循环播放“卖拐了,卖拐了!”的台词。
老师应该快把我忽悠瘸了,亏我还觉得她是个正经人。
楼上传来脚步声,是往楼梯这边来的。我停下高速运转的思维,又瞬间绷紧神经。
母亲和闻姥姥下楼,两人明显是看到我那摊开的涂鸦了。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闻姥姥笑着说:“这就画上了。喜欢么?你妈那时候还天天说我不给队里干活,净弄些没用的。”
书画老师要说些什么,不过有母亲赶在前面:“那时候一是年纪小不懂,二又是家里情况……”
“诶,没事。你当年不也帮我藏着么。让我看看小娃娃画的什么……”闻姥姥走过来,弯腰眯着眼睛仔细端详。我没来由地紧张,生怕闻姥姥真看出来什么。
“哦……小娃娃是不是学过音乐啊。”姥姥拿起纸凑到眼前,我更紧张了。
“是,学的钢琴和跳舞。”母亲补充道。
“舞蹈啊……是工会那个周老师?”闻姥姥放下我的“画”问我。
我点点头:“嗯。”
闻姥姥叹口气:“那姑娘也可惜啊。”
老人家站在那里,有漫长的时间沿着她绵延而过,脚步迟缓滞重,像被遗弃在无边荒原上的洪水。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她画得还挺好的,小姑娘咋都不信,姥你说说这个画的怎么样?”书画老师及时插言道。
闻姥姥便再度笑起来:“是还不错,要是喜欢就有空来学。”
“她小时候就爱画。”母亲看了一眼那幅“画”,转过去跟闻姥姥讲:“俺姨我跟你讲过的,她会背的第一首诗是《相思》,她还没见过红豆就画,把豆荚画的又绿又大,豆子画成长顿号。”
“《相思》?”书画老师奇道:“是教材里教的还是阿姨教的?这首诗在学校可以当启蒙开篇吗?”
“她自己学的。她小时候我没时间领她就送学校了,然后有天她在家里画画突然背这个,我就让她跟着一起上学了。”
“这样。”书画老师看向我,我装作不知道。
母亲问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朝她和姥姥笑:“喜欢啊!”
书画老师“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有时间来玩儿就行,别当学习任务,那我就要收费了。”
“这不行,该给的学费还是得给。”母亲听完连忙说道。
书画老师站起来:“没事姨,我就是让她时常来串门找我玩儿。您帮我家那么多忙,这点就不至于客气了。您也别给她压力,她玩儿得开心就够了。”
母亲要跟闻姥姥说什么,被闻姥姥截住了:“都听她的,我不管这事啊。”
“好了姨,就这样说定了。”书画老师扶住我的肩头,略微朝我倾身:“我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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