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李映桥甩手就毫不犹豫地把车门关上,却见一截鹅黄色裙摆卡在绿色的出租车门缝里,像只被夹住翅膀的蝴蝶,动弹不得。
下一秒,门又打开,被惹恼的蝴蝶面无表情把裙摆往里一拽,“唰”地抽了回去,又毫不犹豫地“砰”一声关上车门。
俞津杨人靠在副驾座上,后视镜里他的表情从怔忡错愕片刻后,看她上车那一系列的操作,又忍不住愕然笑出声。
直到载着她的出租车消失在后视镜里,他才有些心不在焉地掰过车内的后视镜检查自己的脸,只见一抹肉桂色的红在他唇角晕开,像是书法大师的朱砂走了笔,歪歪斜斜地洇在他唇峰上;也好像一只蝴蝶扑簌簌飞过晾衣杆时,翅膀上抖落下来的鳞粉留在书生的蓝布衫上。
蝴蝶来去自如,书生却束手无策。
***
晚上,唐湘旅游回来有些天,用景区买的小鸭给甜筒的母女情续完费,才轻手轻脚地带上门从房间出来。
正瞧见儿子衣服也没换陷在沙发里盯着瓶红酒发呆,她过去挨着坐下:“怎么了,有心事?最近忙着哄你老爸和甜筒,倒是有点忽略你了。我这次回来看你状态好像不太对,来吧,跟老妈说说,怎么个事。”
其实他回国后,母子俩有过很多这样促膝长谈的夜晚,大多是唐湘说着,俞津杨听着。自从俞人杰出事以来,唐湘的压力与日俱增——老公的身心问题,公司的一堆账务问题,核心员工的异动,还有一个每天能问八百个为什么的好奇宝宝要带。
俞人杰虽然表面上装得大大咧咧,老子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啊,到了夜里也还是要靠安眠药入睡。
唐湘担心他安眠药吃多了损伤脏器的健康,就给他换成褪黑素,到后来褪黑素产生了耐药性,又只能找回医生开安眠药。
“你爸爸,也就是嘴上讲讲。他那天开着轮椅下楼,小区里就一只小野猫冲他抻了抻爪子,他回来一晚上睡不着,说现在连一只猫都看不起他,小区里散步的那么多人,偏偏冲他抻爪子。”
有些话说多了,唐湘自己也不信。一个人最好的风水其实也就二十来年。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俞人杰最显赫的岁月已经过去,他们家如今的日子倒像是一场庙会散场后,留着满地的狼藉等着他们打扫,散落一地的瓜子壳里,或许还混着一张被人踩了无数脚的“囍”字。
俞人杰后来也和唐湘深夜促膝过一次。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其实蛮对不起儿子的,家里吹东风的时候,阿杨在上学,根本用不了家里几个钱,学校穿校服咱也就没给他买太贵的衣服裤子。
“那天我翻他衣柜来着,衣服少得连我年轻时候十分之一的衣柜都占不满,我自己倒是换了好几辆车,他那时候跟着梁梅那群人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一有点压岁钱也是想着给太奶奶换点什么高科技设备,给猫猫狗狗买点粮食什么的,还要让我买什么柯南全套,他除了跳舞好像真没什么烧钱的爱好。”
“等他出国到了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咱连生活费都给不出去,自己还差点进去,我想想有时候觉得真荒唐,是我铁了心要送他出国,结果还要他在外面半工半读。现在他要创业,我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一掷千金支持他。唯一有点钱的时候,也给甜筒买乐园了。你说津杨心里难道不会比较吗?”
唐湘说如果他会比较,他就不会回来了,还能帮你任劳任怨地带甜筒?而且,他高中毕业你就在上海给了他一套房子,你在中国的父亲排行榜里也能挤进前百分之二十了,如果当初没阻止儿子去北京找桥桥,你还能再挤掉百分之十。
俞人杰当时闷闷地瞟她:“所以,你也怪我。”
从父子为了这件事对立以来,唐湘从没主动提过这件事,这是唯一一次。她理智上站老公,心里又向着儿子,她自己都觉得很难从这件事里完全公正客观地去看待桥桥,所以她说她不评价。
唯独那次春节他们结婚十四周年从海南度假回来,得知李映桥提前回了北京。俞津杨说想提前走,唐湘知道他改签去北京,那时的车票信息都在她手机上。本来想帮他瞒着,但俞人杰在这件事上尤其敏锐,立马就察觉了,果不其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输出。
还斩钉截铁放了一句让她都肝颤的狠话:“你要去找她,行,回来等着给我收尸吧。”
那时候李武声把他最后一间木玩工厂给举报了,正巧那阵丰潭政府下了批文,要建设文明县城,环保改革势在必行。俞人杰被迫关掉原工厂,托人又托到丰潭土皇帝李伯清那边,最后李伯清狠狠敲了他一大笔,才勉强给了他批文,让在工业园区重新建厂。
因为这,俞人杰被迫卖掉了他们市中心的房子,这些钱全数进了李伯清的口袋。至于李武声有没有分到,她和俞人杰心里都清楚得很,因为那之后,李姝莉就突然张罗起开刮痧馆,当然她相信姝莉不知道里头这些弯弯绕绕的腌臜事。
这些事他们都没和俞津杨讲过,那时候他还太小,理解不了生意人的门道和里头的憋屈。后来他长大了再讲也没意义,这些个陈年旧事,早就该压在酸菜坛子底下等着它自己烂掉,没必要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唐湘那天晚上也是第一次对儿子表明自己的态度:“妈妈不干涉你的决定。但希望你能先处理好爸爸的情绪问题再去北京,至少不要让他那么激烈来对抗这件事。小时候我和你小姨也是水火不容的,但你姥姥和姥爷每次都先处理我,我一开始以为是偏心我。后来我才知道,是希望我先妥协。”
“同样,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能站在桥桥的角度替她考虑一下,如果你没有解决好爸爸的问题,那么你等于要把这些矛盾转嫁给桥桥来面对,这对她更不公平,你想让爸爸妥协还是桥桥妥协?儿子,这事儿你做不到两全,总有一个人会觉得委屈。更何况,桥桥也不是个会委曲求全的人。”
是啊,李映桥如果知道他爸是这个态度,只会躲得更远,俞津杨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当天晚上他取消了去北京的票。唐湘看着他放下手机,揉揉他的脑袋。
一如多年前的夜晚,唐湘这会儿也胡噜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说说吧,你爸现在自顾不暇,甜筒也还连不上信号,这个家,现在就咱俩能相依为命。”
其实这半年都是儿子在安慰她,唐湘也感慨,小时候那个在火车上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会带着爸爸所有的钱来找你”的小孩,现在也长成了一棵能让她纳凉的参天大树。
俞津杨扯了扯嘴角,他把酒拎开,低声说:“没事儿,我就闲的。”
“桥桥回来了?”唐湘看着那瓶红酒,还剩半瓶,是他俩高三喝的那瓶,她给拎过来,就赤晃晃地放在他面前,“就聊聊她呗,桥桥现在怎么样啊?是不是女大十八变了?”
俞津杨说:“嗯。变态了都。”
一个巴掌一个吻,当祖传秘方使了。
唐湘“啊”了声:“什么意思。”
俞津杨转头看她:“姝莉阿姨打咱爸巴掌的时候,还有别的动作吗?”
唐湘又“啊”了声,“那我哪知道,你爸没讲这么细啊。”
俞津杨又面无表情转回去,抱着胳膊:“那这都跟谁学的。”
唐湘豁然反应过来:“桥桥抽你了啊?”
俞津杨瞥她一眼:“妈,我怎么听着您还有点兴奋呢。”
唐湘立马柳眉倒竖,板着脸大声道:“不是,妈妈在强烈谴责她,怎么可以动手呢,你也别坐着了,啥也别说了,报警!打人是吧,来,阿杨,拿上你的户口本,妈带你上门要个说法去……”
俞津杨满脸幽怨地看着她:“……”
唐湘这才平和下来,笑着说:“甜筒给我说的。”
“乱讲,她能知道什么。”
“这问你自己啊,魂不守舍的,擦口红印那张纸扔哪了,想不起来了吧?在甜筒房间呢。”
靠,忘这茬了。俞津杨默默瞥她一眼,转而又叹了口气:“不是您想的那样,她跟我闹着玩的,刚还吵架来着。”
“哦,吵着吵着还抽空亲了个嘴,你俩还真是一码归一码啊。”
“……”
唐湘嘴角要翘不翘地憋在那,看他耳根子先红了,才破功笑出声:“我估计我都能猜到你俩能吵些什么。无非就是当年那些事你没办法全须全尾地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你爸爸是这样的态度,还说过这种话,她绝对不敢招惹你,躲你躲得远远的。”
他无奈,冲她竖了竖大拇指:“您比我了解她,我刚差点被她气得说出来了都。她要知道爸说过那样的话,她估计会吓得连夜逃回北京。”
唐湘愣住:“不过这恰恰说明桥桥脑子聪明,这不就是你一直佩服她的地方吗?她肯定会说,什么嘛,俞津杨你这么多年都没找过我,现在又在跟我讲什么鬼东西啦。”唐湘夹着嗓子说。
“还得是您。”他笑出声,“不过,她不会那么撒娇——”
下一秒,他沉下脸,咳了声,模仿起刚才烧烤摊上李映桥的语气,“俞津杨,你这个人就是太冷静,你无非冷静下来想想,李映桥这个人变数太大,消失了也挺好。十八岁的事儿,我早就翻篇了,我们现在当朋友更合适。她是这样。”
说完他自己又乐了,乐得干脆把脑袋搁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而且她一生气就叫我大名,生怕我听不出来似的,一直俞津杨俞津杨俞津杨,念经一样。”
唐湘也笑出声:“打从你俩小时候起,我就说过。桥桥就是这么可爱,不过她说的也没错,十八岁能懂什么,那时候我觉得你死皮赖脸要去北京找她的时候,我其实也跟你爸讲过,让你俩谈,就你俩那时候谁都不服谁的劲儿,谈着谈着早分手了。就比如,你在上海,她在北京,这俩异地的问题就够你俩喝一壶的。”
俞津杨深有同感:“哎,我也从小就说爸的脑子没您的好使。”
他悠悠又叹了声,转头看着唐湘,也坦然承认说:“不过我那时候确实没那么服她,还跟她打赌,看十年后我俩谁混得好,毕竟我起手牌比她好这么多。直到上了大学,见过越来越多的人,我才意识到,什么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我是说像李映桥这种幡然向学的‘浪子’。”
不是所有人想逆袭就逆袭的,大多数人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因为意志会被情感绑架,被目光扼杀,被痛苦磨灭,甚至被岁月腐蚀。
无论是他还是高典、郑妙嘉,这几年都有过这样的时刻。不然郑妙嘉不会说要放弃她从小就坚持的画画,高典也不会创业失败后回丰潭,他的执念就是衣锦还乡。
但人好像很奇怪,青衫越薄,不切实际的理想和念头就越多,等各式各样的“黄袍”加身之后,不需要多少磨难和痛苦,很多念头就已经不自觉堙灭。
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年少时的忠肝赤胆。哪怕有幸存的肝胆,也都经过一系列世俗的包装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封存起来,生怕被人嘲笑。而李映桥,是可以拎着一颗胆游街示众的天赋极选手,用目光扼杀那些嘲笑的人。
“但你们都很棒啊,你看看,我儿子都帅成这样了,而且现在你俩已经有成熟的价值观和感情观,天时地利人和了都,再谈上那可就难讲咯,”唐湘说,“所以我说你爸也是自找的。”
“我以前有那么丑吗?”
“比现在丑,要把妹妹叫起来给你撒泡尿照照吗?”
俞津杨撇开头,“……”
想了想,他又转回来,不甘地说:“我只是觉得大哥不说二哥吧,她又能多喜欢我呢,这几年我看她是一点没闲着,论冷静克制,她第一,我顶多第三。”
“第二谁?”
“维托·柯里昂,杀人前还在吃晚餐那个。”
“别说胡话了,”唐湘困了,开始敷衍地摸摸他脑袋:“儿子,听妈的,你现在还没资格想这些,听桥桥的,从朋友做起吧,你爸那边不用担心,经历过那么一摊烂事,他现在可惜命了,吃药都定闹钟了,生怕药效续不上。”
“……”
“嘎嘎——”
唐湘有点后悔在景区弄只鸭回来,她终于起身:“那只鸭怎么还在叫啊,我去看看。”
“……谁让您买活鸭。那老板够损的啊,鸭子不给一对吗?”他也起身。
唐湘骂他:“你现在看啥都是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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