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2月初。
车驶入原六十一师驻地,在总指挥部门口停下。
乔宥亲自拉开车门接赵未答下来:“Vida来啦?”
“这路也没多难走啊,我可以亲自开车来的。干嘛非让人送我?”赵未答说着,抢过乔宥手里的包裹塞进后备箱,对驾驶座上的司机说,“麻烦帮我送给傅方酬,让他寄出去,地址和方式都跟以前一样。”
乔宥生怕冻着她,赶忙掀帘请她进屋:“山路泥泞,拐弯又大,我怕轮胎打滑。”
“我开车的本事教练都说好,赶明我开给你瞧瞧。”赵未答在炉子上烤手,“这礼物好沉哪,比以往的都沉。你放了铁块在里头?”
乔宥笑道:“没有,我放那个干嘛。”
“我以为你要让桦哥再给你手打个戒指呢。”
赵未答说完立刻察觉到失言,后知后觉地住了嘴。
“他会手打戒指?”乔宥一震,迅速将项链从衬衫领口拽出来,“这是他自己打的?”
赵未答讪讪:“……是。”
乔宥目光中有澄澈的震惊,不敢置信地重复确认:“他自己打的?”
“是。”赵未答干脆硬着头皮全抖搂清楚了,“他们家有点这种传统。他小时候就学过。”
乔宥当即解下戒指,对着灯光细细观察。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意识到,“述”和“潜”很像闻桦的字迹。
他摩梭过它无数遍,对其中每个圆滑的弧度都很熟悉,可今天他却萌发出陌生感,像是初见。
这是闻桦亲手做的,是比定制还珍贵的心意。
乔宥郑重地将它穿回项链。
“哥。”赵未答惴惴不安,“我这是不是泄密啊?”
闻桦跟她讲的时候没有过多嘱咐,但她明白不能乱说,至少要等合适的时机,比方说他们俩的婚礼。在如此寻常普通的日子漏嘴了,她会欲哭无泪,像是白白浪费了一个埋了十多年的暗钩。
“不是泄密,是老天安排给我的生日礼物。”乔宥眼睛亮晶晶的,“不早不晚,正正好好。”
赵未答方放心了:“那就好。你生日就在这里办吗?我可以参加吗?”
“你要从现在住到12月中旬,很难不参加吧。”乔宥给她递了碗姜汤,“但是我过得很简单,你大概会觉得没意思。”
赵未答接过来:“三十岁可不是小日子,不能太糊弄吧?”
“多事之冬,我也没心情没精力折腾。三十五岁再大操大办也是一样。”
他还在任溉原来的驻地,就算想热闹着过,也总觉得空落落的,颇有些“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意味。
“哥,我没那么脆弱,你别老把我当花瓶看。我冻不坏。”赵未答说着,还是低头喝了口姜汤,“这好像不止是姜汤啊……你放了别的?”
乔宥若无其事:“放了可乐。”
甚至是闻桦偷偷告诉他这样好喝的。
“不错嘛。”赵未答捧着碗都喝完了。
炭火烧得很旺,热气蒸腾上升,姜汤余留的香气顺着气流蔓延到屋子的每个角落。
乔宥仍苦口婆心地劝她:“这里住宿条件真的不好,你要是想躲相亲,蛮可以找个朋友的家住几天,在这里受苦何必呢?”
赵未答严肃道:“我说了你别把我当花瓶看,我很坚强很能吃苦的。而且,”她走到沙盘桌前,饶有兴致地分辨方位,“在朋友家住着没什么新鲜的,左不过多读几本书,打麻将的本领精进一些,化的妆再漂亮些——这些也算是进步,但终归意义不大。在你这里却能过上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学到大把本领。”
“比如?”
“打枪。”赵未答做了个持枪瞄准的姿势,倒是标准,“我觉得我有狙击手的潜质。”
她放下胳膊:“桦哥说你枪法好,你教教我。”
乔宥摇头笑道:“我哪里比得上他。顶多教教你基础,要真训练,还是等他回来吧。”
“我还想学兵法,学战术,学武器制造与维护。”赵未答掰着指头数,越说越兴奋,“学特工理论,学开飞机!”
“前面几个我勉强可以,后头的……我是真无能为力。你家里权大势大,找点这方面的资源不是易如反掌么?怎么不让家里帮帮你?”
赵未答渐渐兴味索然:“他们不会让我学这些的。他们会说真危险,不要去碰,我是掌中明珠,项上脂玉,所以不能出半点差错,要规避一切风险,要毫无瘢痕。他们想让我平安快乐地成长,殊不知我讨厌成为笼子里精美优雅却柔弱无力的金丝雀。”她仰起脸,显现出倔强而意气风发的神色:“我偏要试,偏要闯,我偏要自由,偏要热烈,偏要风雨,偏要危险。活在温室里的娇花再漂亮也没有生命力,草地里久经风雨的野花再朴素也坚韧挺拔。我才不要循规蹈矩,文弱不堪,什么酣畅淋漓我做什么,什么难于登天我学什么。”
如果换在以前,乔宥会鼓掌叫好,心折首肯。可任溉和唐辜的变故出现后,他无法再完全支持了,至少不能表露他的认同。
生命真的太脆弱了。
任溉同情共产党,积极北上抗日,他冒着国府的大不韪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乔宥支持了、帮助了,可最后整个十九路军都没能保住他的命。唐辜的爱人章戎是章家唯一的少爷,章老爷溺爱他溺爱到什么都容许他做,他说要干革命,立刻安排保镖保护他,教他枪法防身术,配合组织行动保证他的安全,能做的都做到了,最后还是落进巡捕房手里,来不及救就枪毙了。
她可以尝试,可以冒险,可以把脑袋拎起来走独木桥。亲人朋友可以维护她的进取之心,可以尊重她的意愿让她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但她一旦失足呢?挑战危险的代价是否太大了?他们真的赌得起吗?
乔宥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没有开口的立场。
他不也是一边深谙此理,一边在凶险万分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吗?他身边的人不也承受着压力、默默支持吗?他有什么资格来劝赵未答回到安全区呢?
赵未答就是十年前的他,他无法让她心安理得地躲避风雨,正如褚惠没能拦住激进的他。
“你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乔宥道,“但要谨慎,要小心,不是所有的水流湍急处都可以行船,如果需要搭上性命,你必须问过你的家人,至少要问过我俩。”
赵未答伶俐地点头:“我明白。”
“你的行李前天就送到了,我在后边给你收拾好了,你今天舒舒服服地歇歇。明天想打枪的话,我陪你去训练场。”
“好。”
赵未答出了门。
乔宥总觉得有股阴云挥之不去。赵未答帮他寄走的包裹是给闻桦的生日礼物,里头有一份合婚庚帖。虽然只是做不得数的草稿,但乔宥依然为之心神不宁。
如果他们结了婚,而他又有个三长两短,闻桦该怎么办呢。
六十师在乔宥生日前一天抵达上海。
半年前他们从这里出发,而今回到起点却物是人非。不由都五味杂陈,士气低落。
晚饭前乔宥叫佟居上一起散步。他们走的小路是往常巡逻用的,稍高于营地,只要向下探身就能俯瞰半个营区。
佟居上道:“十九路军不知情,走的时候骂咱们骂得挺难听的。大家受了些影响。”
“怪我。是我替六十师做出的选择。”乔宥侧头看士兵们在营房里进进出出,氛围肃穆,全然不复从前热火朝天的活泼劲,“明天我生日,从我私账上拨钱,请大家吃顿接风洗尘的宴。”
“好。开张后的第一季度财务报表出来了,何先生托我带过来,我放在师指挥所了。”
“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利润表、所有者权益报表、现金流量表、资产负债表等都写得清清楚楚,借贷平衡无差错,账面做得很漂亮。工厂运转情况没有问题,资金流动有来有回,利润逐月稳步增长。他在最后附了一份为下季度拟定的经营方案,想请示您的意思。”
乔宥本着外行不领导内行的原则,提前与何析毫打过招呼了,具体的经营方式他不会干涉,也不会左右何析毫的想法。何析毫呈交方案给他过目是合理的,但“请示他的意思”就属实画蛇添足了,一份注定得到许可的草案有必要假模假样地请示他吗。
只有一种可能,何析毫遇到影响工厂命运的问题了。高于操作层面的决策都是由乔宥来做的。
还能是什么问题呢。乔宥微微侧头:“出现供需失衡了?”
“对。镇子附近基本都停留在农耕社会,经济水平低,人均收入少,恩格尔系数高,对纺织品的需求不多,市场打不开。他想问您新进的资金是拿来扩大生产还是维持原有产能不变,产品要不要销向发达地区。”
乔宥气定神闲:“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1】”
佟居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明白。”
“唐立嵘来了?”
“他不擅长做生意,还是偏向从军。”
“噢……”乔宥缄默半晌,倏然转向佟居上,“佟参谋,关于纪待,我想跟你谈谈。”
他这话说得突兀,佟居上猜不准他要说什么,却能隐隐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对话会是重要的转折点。
“师长请讲。”
“你有没有觉得,纪待聪明灵活,机敏伶俐,各方面能力都挺优秀,但总觉得火候不足。他打仗、演戏都能应付得绰绰有余,可独挑大梁时就容易意气用事,欠缺深思熟虑,比如说上次沈浓睡来,他就显得压不住。我左思右想,归因于咱俩身边他能历练的机会太少太低级了。但凡遇到什么情况,我先挡住了,即便我不在,也有你这个大哥,他很少需要直面麻烦。他是可造之材,大器将成,咱得给他充分的成长空间,让他独当一面。”
如果说纪待在他们身边的成长空间是狭小,那哪里是广阔的呢?佟居上心中一悚,下意识抬头,直直望向乔宥眼睛深处:“您的意思是……六十一师?”
乔宥点点头。
“可他只是个中校,怎么拿到一个整编师呢?”
“按正规途径确实不可能,但是,”乔宥停顿几秒,放慢语速,“你说,送他去抗日怎么样?”
佟居上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第二反应是无比坚决地拒绝:“北边战场九死一生,太凶险了。”
乔宥长叹:“我也是有这个顾虑。”
他离开福建时就已经做了让纪待独自带部队北上抗日的决定,可赵未答那天的慷慨陈词提醒了他,他没有以安危为代价促进纪待成长的权利。他自己都说涉及到性命的事必须慎之又慎,那他又有何立场让纪待冒着生命危险去抗日战场上历练呢?
“所以我想了个折衷的法子。”乔宥转了转戒指,“这次围剿结束后我打算申请去中俄边境戍边,让纪待自己带一支部队留在这里,跟这群人打交道。”
佟居上不解:“边境苦寒,情形复杂,您想磨炼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戍边?”
“中俄边境的确条件恶劣,但冲突不是常态,他过去顶多吃苦受罪,作战的本事长进不了。这样的磨砺是只自我消耗和自我感动,没有意义。国府的特长是搞官场、搞政治,他得在人家的长处里摸爬滚打,练练圆滑周转、借力打力的处世软实力。把政治脑子养出来,他就算大器已成了。”
“原来如此。”佟居上还记得乔宥问过唐立嵘,立刻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了,“那唐立嵘现在不能跟着他了。”
乔宥忍不住在心里喊:佟居上太适合做谋士了!
他能轻易地发觉蛛丝马迹并迅速分析出指向,跟上乔宥的思维节奏。
“让他跟着咱们去戍边吧。”
原本定的是纪待去抗日,唐立嵘枪法好,能帮衬他,所以乔宥嘱咐佟居上临走时把他一并带来。但纪待现在要留在上海,以官场争斗为主线,唐立嵘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更何况上海认识他的人太多,万一假死事发,不好收场。安全起见,他最好跟着乔宥走。
日薄西山,冬日唯一的热源即将消失。晚饭的通知号响起,两人开始往回走。
“师长,您为什么想去戍边?”
乔宥笑笑:“总要实地考察一下吧。”
12月12日。
六十师午饭和晚饭都是饕餮盛宴,大鱼大肉砸下去,终于重现了往日活力,举办了许久未见的篝火晚会,狂欢到凌晨。
乔宥白天都在帮谷裕研究军政部派下的任务,九点多才清闲了,想着要吃碗寿面把生日过了。
佟居上将面条端进来:“赵小姐今天还来吗?”
昨天夜里晚饭后赵家派人直接将赵未答带走了,说是训练满十天了,该回家休息一天。
“别来了。都这个点了,走山路黑漆漆的太危险。”乔宥嗦了几筷子,“大家还在跳舞吗?”
佟居上笑道:“热闹着呢。都正兴头上。”
“我吃完也去转悠转悠。今天就吃饭时跟大家说了几句话,太敷衍了。”
“纪待刚刚打电话来,问您吃过蛋糕了没有。”佟居上说着,从门外又拎了个小蛋糕进来,“说您往年在部队里过生日都有蛋糕的,今年不能坏了规矩。”
乔宥表面平静,心里却暗暗雀跃:“难为他记挂着。”
蛋糕小,他只插了一根蜡烛。
佟居上关了灯,墨色由屋外向屋内渗透,蜡烛撑着小片亮光,抵御住了黑暗。
乔宥闭眼,万籁俱寂。
我希望北退侵略,南止内战,东无天灾,西消饥荒。希望海晏河清,希望万世太平。
希望六十师和六十一师全员都能见证抗战胜利的那天,希望所有保家卫国的壮士可以平安归来。
希望家人朋友健康幸福。
希望……他无比虔诚而认真地在心底说:希望少爷日后顺风顺水,这辈子再无心事尽潜于底。
睁眼吹灭蜡烛的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和闻桦的心跳。
灯亮了很久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佟居上把蜡烛拔走,他方惊醒,下意识问:“闻桦呢?”
“大帅……在美国。”
“噢。”乔宥发觉自己失态,笑着遮掩,“我做梦了,以为还是五年前呢。”
佟居上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将蛋糕向他面前推了推。
乔宥擦干净筷子,将它置于蛋糕中心线位置,用力下压:“我一个人吃多没意思啊。好东西得分享。”
佟居上急欲阻止:“这蛋糕本来就小,再分您就吃不着什么了……”
蛋糕已经被切成两半了。
“就不给纪待分了。等他回来早都放坏了。咱俩吃个独食。”乔宥不容置喙,“你去柜子里拿两个盘子。”
佟居上只得照办。
吃完蛋糕佟居上想拿着盘子去刷碗,乔宥不同意,提议等他把面吃完再一起刷。两人拉扯间,听见远远传来汽车引擎轰鸣声,接着轮胎奋力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刁钻的尖啸。
这组合怎么这么熟悉啊。
乔宥立刻放下被争执的盘子,刚要迈步,就见门帘一掀,赵未答笑容自得地走进来了。
这一瞬间屋里两个人的脑袋都泵机了。
“你来了?”乔宥难以相信,“你是自己开车来的?”
赵未答语气中颇多自豪:“是啊。我就说我自己能行。”
天呐。乔宥要当场气晕过去了。这是山里!夜里!是他都不敢轻易挑战的极限行车环境。赵未答刚学会开车不到两年,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跑了这趟。
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在她第一次走夜路的时候好好提醒她。
“感谢你出色的记忆能力和反应能力吧,还有这晴朗的天气和平安的山路,它们共同保护你安然无恙地抵达这里。”乔宥铁青着脸,“你今天的驾驶行为太危险了,再有水平也不能这么发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未答乖乖巧巧地答应:“我知道啦。”
“坐。吃过饭了吗?”
“没有。”
“这么匆忙?是不是出什么急事了?”乔宥分神吩咐佟居上,“让老高给她下碗面。”
佟居上得了机会,带着两个盘子跑路了。
赵未答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个信封,递给乔宥:“桦哥给你的,说今晚务必送到你手上。”
乔宥挑眉:“就为了这个?”
赵未答神色躲闪:“对啊。你先看嘛。”
小姑娘有事瞒着他啊。乔宥心底暗笑。闻桦不可能逼她大晚上地给他送信,一是自私得耸人听闻,超出底线;二是乔宥会跨越太平洋去砍他,他才不敢。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夜行千里奔袭至此呢?
待会慢慢套话。
乔宥打定主意,先撕开信封口。
里头只有两张薄纸。
乔宥将内容物送到灯下借着光看,半晌说不出句话来。
“是什么?是什么?”赵未答好奇心顿起,凑到他身边探头一看,不由大为震撼,“桦哥真是……”
100万元的支票。签署日期是他出国的前两天。
另外一张纸条是闻桦的亲笔:“生日快乐。许愿不要光许身外事,也想想你自己。另:猜你此刻一贫如洗,特隔远洋雪中送炭,吃好喝好,别省钱。我无恙,近日又胖些。夫闻桦并请麾安。”
乔宥的目光一遍遍描着蓝色墨迹,练顿笔和笔峰也不放过:“猜的还挺准。”
赵未答很关心:“啊?哥你没钱啦?”
乔宥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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