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1月。
少帅，见信如晤。
九月正式入学，总算结束在山地部队中失心疯的训练，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德国人的严谨与精确果然是一以贯之，军营中刻板得令人发指，军校里也是同样的井然有序。被服与生活用具均有固定的摆放方式，稍有偏差，明显异常。作息自不必说，日揣怀表，争分夺秒，不敢迟到。倘若铃响未至位置，各样体罚任我挑选，数日下来，又瘦五斤不止。
记得我与你讲过的官二代否？克莱斯特。我与他又在军校里见面了。他擅实践，于理论研究略显短板，而我恰巧读书颇有几分心得，能为他解惑一二，总算报了他在军营中对我诸多照顾的恩情，甚有成就感。
学习上收获颇盛。如今终于明白为何先进部队后入学，军官学校只教授连营级以上的训练，诸如班、排之间的小战术训练仅能于部队中感受学习。唯有对基层部队各方面了如指掌，才能真正发挥最强大的战斗力。想曾经东北人才云集，军校高材往往而是，真刀真枪时却捉襟见肘，一触即溃，或有不熟部队这一原因。军官与基层隔绝，所下命令不切实际，只照教材中理想状况行事，既为闭门造车、纸上谈兵，战败不足为奇。
重回眼下。上周通过通信信号的考试，据教学进程判断，乃本学期唯一笔试内容，幸而复习充分，考时颇为胸有成竹，料想成绩应当不错。
军校侧重战术演练与实际应用，是以理论背默少，实战演练多，常径至野外，依地形模拟战况，记作战要点，设计方案，后全班集体讨论优劣，于此基础上再做定夺。决策科学性准确率大有提升，他人思维途径亦于我甚有助益。
火力支援、攻击战术方法等皆有所整理，笔记详尽，夹附件之中，烦请筛选后交与总部。
除基本应用和基本战术外，还要学习贵族社交娱乐，西洋剑术、骑马、交谊舞均纳入年终考核。前两项先考曾引我入门，虽是幼时浅尝辄止，仍大有助益，学起来算是得心应手。然而交谊舞实在令人头疼，步下如缠乱麻，四肢各行其是，舞步滑稽可笑，老师见之，亦是无计可施。不知考核要如何通过，难哉难哉。
乔宥潦草地结了尾，又抽出另一张信纸。
他的信要送到驻德留学生办公室，由他们转交给大使馆，最后再远涉重洋送到中国，中间不知要被特务们来回检查个几百遍，层层解读中，难免有几句被扭曲为诛心之言。自东北易帜后，穆靳默许了他和闻桦恢复友好关系，但仍提点着不许他们交往过密。乔宥不想因为私人信件再给闻桦添麻烦，因此总是明里写一份中规中矩的，暗里另写一份无法无天的。
尽潜，见信如晤。
国内之事，谷裕已摘录要闻与我。首先贺你就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未及而立之年，居此高位，可谓年少得志，我虽身居海外，也饮酒一杯与你同庆升迁之喜。中原大战军事调停，四海皆知少帅英名，德之同窗见报亦是大加赞赏，我闻之，难免沾沾自喜，虽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嫌，但个中得意之情，非畅怀抒发不可。
北伐战争后，各派系因军力编造肇生不满，失势的国民党□□领导人汪精卫联合阎锡山、方效、李宗仁、张发奎结成联盟，发起中原大战，意图夺权挑战□□的南京国民政府。反蒋联盟势如破竹，□□几近濒临垮台。值此危难之际，闻桦入关调停，结束了这场兵乱。事后，□□任命他为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倘若富贵荣华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后往往潜藏祸患。今虽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然明枪暗箭仍在，卧榻之侧仍悬，万不可忘乎所以，兀做他人手中刀、眼中刺。我知你心底有数，不必我多嘴多舌，但我远离时局，除此之外，不知如何方能帮你。几句闲话，权当纾解我心内不安。
日方屡屡挑衅，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司空见惯，此民族狭隘无耻，诸般流氓行径信手拈来，实无根除途径，唯有保住一方百姓安宁，不惹他们爆发大规模冲突。待时局稍稳，或可腾出精力整治。
至于土肥原贤二......
乔宥停笔，思索半天才缓缓写下五个字。
我无话可说。
此人恶迹罄竹难书，我无力评价。若不影响时局，还是一刀杀了痛快。
溥仪为他诱导，意图再立国中之国，实不算罪大恶极。一则此人巧舌如簧，善于挑拨煽惑，二则溥仪被迫退位，身旁又常有前朝遗老反复游说，对皇权再生希冀也属难免。歧路之人，能少则少。你若再与他见面，劝上几句也好，你们交情不浅，你的话他大概肯听些。
我与任溉通过三次信，每每只涉军务，不敢言及其他。不想他同样关注马列主义以及俄国十月革命，既为同道中人，日后当多加来往。我曾与同学游学至布鲁塞尔探访《共产党宣言》的创作地，在那附近搜罗许多相关文献，此次寄两份作参考，你若有兴趣，我下次全部寄出。唯一顾虑国内□□情况，报上表述之形象不算正面，‘山村游击，更似土匪’，委员长严令清剿，难道真对国家安全存有巨大威胁？我在北平时曾与北大几位教授接触，对他们印象颇好。□□不应是洪水猛兽，不知为何鲜有佳闻。或许立场相反，因而报纸评价更偏主观。我不知实情，劳烦你着人替我留意。
入秋后事渐繁琐，我知你困于其中，常觉烦闷。但健康为要，无论如何，烟应当少抽。即使烟草不同于鸦片，终归对身体有损。”
乔宥轻轻叹气。
上封寄来的信纸上带着强烈的熏香，欲盖弥彰地掩饰着烟草味。乔宥知道闻桦心烦意乱时会抽得整个屋子烟熏缭绕，信纸陶染其中，难免沾上味道。想必他也发现了，所以故意熏了浓厚的香水。
你一向报喜不报忧，怕我无谓担心。但我与你相隔千里，最怕消息不通，事无论好坏，皆为系带。何况许多事你未必能瞒，自他人口中得知，其忧虑情绪更甚。你不愿让我胡思乱想，但如此折腾下来，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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