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1037号营地里的所有人都无比绝望。
包括张露水。
但她的绝望不是源于“拉希德到了大家都会死”这个逻辑推理的结果,而是零散且模糊的意识里不断闪回的记忆碎片。
霍瓦最后满足的笑容、巴希尔最后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火焰在汽油加持下窜到几层楼高的样子……
除了画面,还有声音,在人们遥远的惨叫声中,那些她开导别人的话在脑海中清晰回响。
-只要相信,就有希望。
-巴希尔,你的小屋里可以有爸爸妈妈。
-我们不能改变外界,但可以改变自己的应对方式。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那些声音像一把撒在身体里的碎玻璃,顺着血液流动,割破屏障,鲜血淋漓。
最后是巴希尔那句“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的”,之后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一片寂静,她只能偶尔看见同伴们的嘴巴一张一合,面上是同样的死寂之色。
似乎有谁的眼神扫过来,她慌乱地垂下眼,往宋青原怀里又缩了缩,以为这样躲起来就不会被发现。
她的失败治疗引来了这场灾难。
她是罪人。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不知道多久,身边的宋青原似乎想站起来。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紧紧抓着他不让走。
“我不会丢下你。”他用力反握,捏得她都有点痛了。
她讷讷点头放手,对现实世界的知觉自他离开的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汗味浓度极高,她胃里翻江倒海,却只呕出一点可怜的酸水。
她看着他和门口的卫兵耳语了几句,卫兵在对讲机里简短对话后,冲他点了点头。
他回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麻木到失去知觉的腿承受不住重量,站起来时一个踉跄,然后被他半拖半抱地往外走去。
几个卫兵紧随其后,手里枪口始终没有离开他们的后脑。
“我们去哪?”
“去你房间,我需要你上次在房间熬夜整理的那份药品清单。”说话间,他搂着她的臂膀又紧了紧。
她不知何意,只能小声说好。
说话间就到了她房门外,他停下脚步,回头和几个卫兵商量:
“张医生已经很紧张了,你们拿枪指着她更害怕,如果找不到清单会耽误明天的事。”
几人对视一眼,看这女医生确实是路都走不动了,才同意他们独自进去,但在宋青原想关门时还是脸色瞬变。
她看见他们手指扣上扳机的动作,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我们不锁门,只是稍微掩一下,你们随时可以看见我们。”他看她一眼,低声向那些人求情。
那些人只好允许他把门关上一半,但依然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目光灼灼。
“张医生你来看看,清单在哪里?”
她一步步挪到桌前,来回翻动那些根本不可能出现药品清单的心理疏导结案报告。
“我……我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
颤抖的声音不是装的,她真的很害怕。
宋青原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和他们的生死直接相关,但她根本不知道怎么配合。
找不出药品清单,他们会死在这里吗?
他回头歉意地看着几个卫兵,在他们背过身去的瞬间用手肘捅了捅她,另一只手放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姿势。
他要用她藏起来那台卫星电话求救!
久违的理智回归,她不敢出声,抖抖索索地伸手拉开抽屉,摸出最底下的卫星电话。
但是,上次她给家里打完电话,它就已经快没电了。
他对此事浑然不知,只是继续翻着桌上的资料自言自语。
“好像是这份……不对,不是这个日期,我记得它后面还更新过的……”
她按下电源键,熟悉的开机动画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因“还能开机”这件事产生的喜悦,马上又被电量栏红色的感叹号浇灭。
她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他就已经飞速把它插进自己工装裤的宽大口袋,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要打电话求救,这怎么可能不被外面的人听见!恐惧在胸腔里不断膨胀,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好,我是奥拓·克劳斯,请问什么事?”
他从拨号的时候就死死捂住了听筒,只能通过声波的震动判断已经接通,开始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敲听筒。
两人身体紧贴,她也把他的动作感受得清清楚楚,猜测他是在用摩斯密码求救,下一秒就被他提醒:
“张医生,别着急,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放哪了。”
她回过神来,继续慌张地来回挪动桌面的东西。
“我早说了我不擅长做这些,就该让苏西来的……那些孩子肯定又进我房间了,翻得乱七八糟……难道是伊迪丝拿去茱莉那里了吗?”
他害怕分心导致转码错误,无法给出她成句的回答,只能嘴里发出含糊的语气词应和着。
“还没找到吗?”
门外的卫兵觉得有些怪,但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在营地的物资登记表外还私藏了一台卫星电话,只是推开门死死盯着他们,试图寻找破绽。
张露水一回头就撞上卫兵的眼神,瞬间被拉回那个可怕的夜晚,这次的记忆闪回是连贯的。
治疗失败的巴希尔带着武装部队闯进营地。
杰斯、霍瓦、好多人都死了。
他们这些暂时活着的人,也很快就会被处以极刑。
宋青原拼死向外求救,但是电话马上就要没电了。
而此时卫兵起了疑心,这唯一的求生机会也将要破灭。
堵在胸腔里的情绪爆炸,她把面前的纸张全部扫落在地,不受控制地痛哭起来。
“是啊!没有找到!找不到!我有罪!你打死我啊!大家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汹涌的绝望冲散理智,她一步步靠近卫兵,抓着他的枪杆往自己身上怼,歇斯底里地逼视着他。
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是什么情绪,外强中干的表演?又或是带着一丝微弱的祈求?
祈求眼前的人能让自己从悬而未决的恐惧中彻底解脱。
“疯婆子。”
濒死般的疯狂让卫兵发怵,用力把枪杆收回。
“8号点位有人闹事,你们几个过去看看,”两人僵持不下时,门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别忘了拉希德长官的命令,尽量留活的。”
“是,马加长官。”几个卫兵得令离开。
发号施令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她无力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确认威胁解除,她脱力跌坐在地,想把那些散乱的纸张归拢好,手指却僵硬到几乎无法弯曲。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我找就行了。”宋青原把她拥在怀里轻声安慰,她转头,看见他额角都是汗——不是炎热天气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而是细密的冷汗。
她在他眼里寻找答案,而他幅度极小地点点头,借着身体接触的遮挡把电话还给她,在她把电话放回柜子最深处后,拿起桌面的心理档案本,扶着她往外走去。
“找到了,我们现在去药房和仓库准备东西。”
门口看守的人没有检查他手里的资料,只是沉默地跟着他们往药房走去。
走到半路,刚才几个离开的卫兵小跑着回来汇报:“马加长官,8号点位问题不大,已经控制住了。”
“没事就好,继续任务。”
刚发泄过一通,情绪暂时退潮,她只觉内心平静,无喜无悲。
但和情绪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很清楚,潮水很快又会涨起,再次把她彻底淹没。
因为她早已被罪恶钉死在沙滩上,无处可逃。
如她所料,情绪迅速卷土重来,甚至没能让她安然度过这个夜晚。
当时她已经和宋青原一起并肩躺在床上。
他告诉她,营地明天要做消杀,他就是以此为由带她离开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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