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第915条修订案，已经删除了‘亲权者可为教育目的进行必要惩戒’的条款，你对我做的事情，没有相关法律依据作为支撑。”
田有青翻折衣袖，露出伤痕，衣料簇着手臂，像是花苞含着一截玉制莲藕，植物水生的气息，青紫肿胀的，一道道痕迹，同过季的时蔬一般，贬值成为打折待售的商品。
大脑如同需要关键词才能检索的搜索框，在输入相关内容后，合适的法条就这么弹了出来。
连同语言都变得像是对弈，落在棋盘上，攻城略地，抛出几句观察对方反应的试着。
“数据线造成的条状淤青、皮损或皮下出血，符合暴力致伤特征，可以作为证据。”
“而《家庭暴力犯罪处罚特例法》第2条，也明确指出发生在家庭成员间造成身体、精神、财产损害的行为就是家暴，包括殴打、威胁、精神控制等。”
“数据线鞭打伤痕已构成身体暴力，属于违法行为。”
“很不错。”林正镐食指与中指推着鼻梁上的金属眼镜，“能熟练使用法条。”
“但是。”
他略微抬眉，看向田有青，比起女儿，在朴棕星看来，更像是面对一件作品的态度，不允许她有所损坏。
“根据统计数据，去年韩国被检举的家暴实施者共1.8万余名,但其中超过一半被无罪释放。即使进入阶段检举，也只有1%会被拘捕，法院在相关案件判决中，也是遵循‘鉴于是亲属应该给予反省的机会’的宽大处理原则。”
“所以有青你。”林正镐冷硬的宣布结论，“毫无胜算。”
精密到犹如表盘内置的机械齿轮一样，逻辑严密，无懈可击，比起亲人，更像是平铺直叙的辩论。
这对父女真是奇怪，即使看到女儿受伤，也只是冷静的，条理清晰的和他妈妈处理后续，连情绪波动都没有。
打电话叫来律师和医生，确认过赔偿方案足够严谨无误，却也保留了追究的权利，给事情留有余地。
就算收到来自妻子的离婚警告，依然不疾不徐的，只是看过去，明明在笑着询问“你确定吗”，眼里却没有太多的温度。
即使嘴里说着“非常遗憾”，脸上流露的是恰到好处的，体面的惋惜，不多不少刚好处在一个应该的区间。
可也不能说是错误，斯文、有礼、严谨，却也冷漠，毫无感情，沉静到波澜无惊、无欲无求。
生活在这种家庭里，真是糟糕。
“根据《家暴处罚特例法》第40条，法院可依职权调查家暴事实，无需受害人充分举证。你可以向家庭法院申请司法认定。”
一记也许称不上妙手的话语，只是逐步铺陈之后的图穷匕见。
田有青在紧张恐慌状态下，人称代词混乱是多发情况，尽管她有被特意纠正，却还是偶然会犯这个毛病。
林正镐也不是不清楚，他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双手抱胸，眉头极细微的蹙了一下，表达不悦。
在他棘手事情之前，却也还记得纠正她的代词。
最糟糕的情况下，如果田有青申请保护令，向家庭法院提起亲权丧失诉讼。
那么林正镐面临的，就是丧失监护权，即使方好无法争取，移交到他弟弟，或者父母那边的可能性很高。
而他弟弟林延镐…
林正镐想，简直就是女儿傻瓜，绝对是无条件支持有青的任何决定。
他敲击了一下桌面，说道：“那么，提出你的诉求。”
“我要去当练习生，作为爱豆出道。”
“绝对不行。爱豆？其他的，爸爸可以考虑看看，但是爱豆？”
林正镐靠近抚摸着她的头发，相较于安抚情绪，更像是温和的胁迫。
“有青，稍微懂事一点，为家里考虑看看吧？嗯？”
提起“爱豆”这个行业，虽然没有到不屑一顾的程度，却也绝不热衷。
掩藏其中的轻视，非常细微，却也不是不可以察觉。
“小叔。”
田有青没躲避他的动作，只是看到前来探望她的来者之后，是不同与见到父亲时候的开心，像只张望的小猫。
随着她的称呼，朴棕星视线投注过去，身着正装的男人，衬衣皱巴巴的，茶渍沾在袖口，像是被火燎过的焦黄。
他长的很像过去流行的电影演员样子，剑眉星目，一身正气，连同左眉的疤痕都像是勋章一样，烙在那里，宛如荣光。
“阿西…”
男人看田有青的样子，忍不住骂了口脏话，黑西服甩向两侧，又看了一眼，嘴里不住的说着“哎一古”，比起林正镐，他的反应才像是父亲。
“叔叔，我想去做练习生。”
“内内，wuli有青当然想做什么都可以。”
林延镐闻着西服外套上的烟味，把它脱下放在门口，赞同的不住点头，说着“内内内”的样子，惹来林正镐的冷眼。
简直和他猜测的没半点偏差。
“爸爸不允许我这样做。”
“阿拉索。”
林延镐不顾林正镐的白眼，拉着哥哥离开，还不忘给田有青承诺。
“wuli有青想要的，叔叔都会做到的。”
“哥，你给我过来。”
被硬拉出病房外的林正镐，对着弟弟相顾无言，好半天才开口。
“她想去当爱豆，这是我愿不愿意的事情吗？”
林正镐低头按压着眉心，叹了口气。
“先不谈有青能否适应，你觉得我们家可以有这种职业的孩子吗？”
“我们家？我们家怎么了？我们家是罪人吗？”
“爱豆出道？”林正镐低头整理被林延镐弄邹的衣袖，“切拜，说点像样的话吧？”
“哥你不也没有继承家里的律所，活的好好的吗？有青为什么不能当爱豆？”
林延镐“啧”了一声，从西服裤口袋里抽了支烟出来，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中间摆弄，靠墙看着哥哥。
“外？外呦？得切外？”
从“为什么”，到“为什么呢”，一直到最后的“到底为什么”，林延镐其实语气已经递进到强烈的不解，困惑，甚至有点不耐烦的将烟嘴塞进嘴里，用牙齿咬扁。
“哥当初不也是和阿爸想的不一样吗？为什么有青不可以和你想的不一样？双重标准？”
“你不是知道，你不是不清楚啊…”
林正镐微提了下嘴角，像是自嘲的苦笑，也只有在弟弟面前会展露。
“被监听、上黑名单、阿爸反反复复入狱，学生时代被同学排挤，说我们是‘全罗道赤色分子’，大学面试被暗地里扣分，上了大学被教授质疑思想倾向，服役的时候被军官霸凌，实习的时候被三星安全部门约谈，就算现在，我在ASML任职，安全评估也被追加审查家族史…”
所有的这些都说明了，即使脱离法学，离开韩国也不足够，他依然会受到系统的，结构性的歧视。
就算骄傲一点说，走到可以称之为科技新贵也不行，技术人员也不可以，他依然没办法逃脱家族叙事。
林正镐想，他活着的时候可以照顾有青，即使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也没关系，但是，他总会有死的那天。
如果到那一天，有青依然，没办法独立生活呢？
她需要简单纯粹的生活，没有太多人际关系，具象的，规律的，她需要做的比我更好，她要成为数学家，才可以逃脱这种命运。
“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林正镐即使穿着如同《GQ》杂志，语气也只是平淡的叙述。
“我们就算了，有青也要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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