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三年,孟夏四月,长安。
谷雨节刚过,正是冬谷已尽,椹麦未熟的时候。杜门大道的旗亭楼下,朝廷循例设了施粥的棚舍,赈济百姓。
去岁京兆丰收,长安不怎么缺粮,所以今年施粥远不及往年的阵仗,粥舍前排队的除了街上的乞儿闲汉,就是些凑热闹的市井顽童。这样的队伍虽然不多长,但却极乱,吵嚷嚷闹哄哄地拥在旗亭楼下,好似一大群蚂蚁争食小小的半块饴糖,密密麻麻裹在粥舍四面儿,眼瞅着堵得半条街都要水泄不通。
市令头大如斗,只好亲自出动,风风火火领着旗亭楼里的一干吏员下了楼,前去清道……
“市令下楼咧!”
“嗨,招子都亮着点儿,瞅准!楼里还剩几个儿?”
“除了门僮,正堂里就剩两个杂吏,楼上看不大清楚,但肯定比平日少……啧,难得的点儿!”
“要说,那那檐铃可是掺了银的,巴掌大的一只,少说也有二斤多,值四五十钱哩……”
“——不、不止!统、统共四、四只咧,要、要是能都摘、摘下来……说、说不准够上隔、隔壁的食肆——”
“结巴你边儿去!那破食肆有甚好去的,贵成那样儿,说不定难吃到吐,白扔铜子儿打了水漂……”
“……那个,不过,我在柳市当真听好些人说过,那儿的兔纤是全长安头一份儿的滋味!鹅炙也好吃噻!”
“屁咧!听说蟹醢才最好吃哩!”
……
旗亭楼下的街角,一群十岁上下猫嫌狗厌的顽童们,并不跟着同龄的小子们去凑施粥的热闹。反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合计着趁火打劫,趁乱偷了旗亭楼四角的檐铃换钱花。
八字儿还没一撇儿呢,就为着怎么销赃吵成了一窝蜂。
其中领袖模样的,是个尤其白净的小少年,一双透彻的杏子眼,柔和的双眼皮一直延展到接近眼尾的地方,收束得很漂亮,眉色略淡,所以显得格外温文秀气……混在一群劣小子里,颇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意思。
同伴们七嘴八舌吵得热闹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只再次凝神定了睛,上上下下、巨细靡遗地仔细端量着眼前这矗立在街市正中,巍巍壮观的五重高楼。好半天,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这楼,从里头应当能上到三层,扒着角柱可以到顶。”
他才一发声,周遭十几个小子立时齐齐静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围了过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驯顺与恭敬来——尽管这模样温秀的小少年,是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
“楼里平日有六个巡查,每两刻换次岗,间隙是九分。方才市令带走了四个,巡楼应当会松懈大半。”
“如果着暗色衣裳,藏在檐阴里,不会太惹眼,加上手脚利索的话,能有六七成把握。”他说完,便着手安排,“灰子,把你衣裳扒了给我。阿白和结巴放哨,其他人找个远点儿的地方待着,万一出事好脱干系。”
“好咧!”“嗯!”“嗨!”一伙儿小子纷纷应声,半点儿磕绊都不打。
半刻钟后,换了一身灰褐色短打的小少年便人模人样地来到旗亭楼前,上前叩门施礼,自称是楼中书吏家的孩子,家中遇事,奉了母命来寻阿父讨个主意。
大约是因为他举止温文,礼仪周至,门僮不疑有他,径直放了行。
小少年颇是机敏,身手又利索,当真一路依着先前的计画顺顺当当避过巡查上到了三楼,又攀着角柱到了顶。
宽大的歇山顶瓦檐的阴影里,他两脚夹着橼木,整个身子倒悬着,利索地从袖里掏出了一块儿布巾——得先塞住铃舌,否则它一响,就功亏一匮了。
谁料,就他指尖才堪堪要触到那檐铃的点儿——
“当、当当……”猝不及防,一阵罡风袭来,铃铛受了惊般骤然急响起来。
“……啊!”从来谨慎的小少年给这动静吓得心下一慌,脚腕一松,顿时脱了力,被利矢射中的大雁一般,径直失足往下坠去——
完全失重,感觉身体急速坠落的那个瞬间,漫天的惊惧终于袭上了心头……他意识一片混乱,遍体发寒,最后,在剧烈的心跳和浑身筛颤之中,死死闭上了眼。
他,其实,一直很胆小、很胆小的。
……
“啧!怎么走哪儿都能撞见作死的小崽子!”
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嗖嗖”的风声骤然止了,只余急剧的心跳和昏昏沉沉的眩晕感,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声音,然后,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他被人抓小鸡崽似的拽着后领口拎在手里,惊魂甫定,他试试探探地颤着掀开眼皮,却发觉,自己竟然身在旗亭楼隔壁那间食肆二楼北窗外的出檐瓦顶上。
这间食肆,楼高四重,只比旗亭楼略低一点儿,相距也不过数十尺,二层又伸出了一大片宽广的出檐,离得就更近。大约也是因为这样,方才他一路摔下来,才给这边的人恰好接住。
来不及看清那人,下一刻,便被她提溜着翻窗而入。
“喏,你招呼!”
那人十分嫌弃地一松手,“扑通”一声,把他丢在了室中食案西边的苇织茵席上。
他有些懵,方才被吓得“咚咚”响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只愣愣半伏在地上,刚一抬眼,便看见了室中主位上的人——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韶秀,神色清和,安静地跽坐在案边苇织茵席上,穿了一身素色的曲裾深衣。他认得那料子是极好的平纹绢,只是已经很旧了,整件儿衣裳是旧旧的白,像是将秋夜里的月光捣碎了染成的那种柔和的白色。
曲裾深衣,是公卿士族的常服。整个长安城的贵胄公子他心里都有数,眼前这位,却是个生面孔。
“先坐下罢。”少年出了声,嗓音温水似的,听着舒适极了。
他闻言却是立时意识到失礼,心头一慌,连忙撑着手臂一骨碌翻起身来,敛衽正襟,坐端了身子,连脊背都绷得僵直。
但下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好像不是对他说的。
因为,他听见身后自己有人“嘁”了声,既而,便见一抹紫色掠过眼底,大大咧咧地落在了南向的座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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