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漫过九重宫阙，将朱墙碧瓦都洗成淡淡的青灰色。
到底是新建的宫苑，不比长安百年沉淀的热闹，连灯火都显得格外节省，疏疏落落地隐在廊庑间，勉强映出两三道模糊的人影。
陆扶摇散着衣襟坐在廊下，身下的白玉阶沁着夜露的凉意。直到楼衔霜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余光里，自然地挨着她坐下，顺手将新启的酒坛推了过来。没有寒暄。
陆扶摇接过酒坛低头一闻，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了然的笑意。
“街头的玩意，难为你一个大将军还记得。”
一把搂过酒坛，楼衔霜假作不满地瞪她，“果真是人心易变，当年你可是连这点街头玩意都觉得新奇。”
陆扶摇没接话，只是笑得靠在栏杆上。肩头轻颤，发间步摇流苏簌簌作响。
待笑够了，陆扶摇这才懒洋洋地撑着栏杆坐直，“如今……肯来寻我这孤家寡人的，也只剩你了。
“矫揉造作。”楼衔霜屈指弹了下陆扶摇的眉心，“分明是你自己躲着陛下，倒怪起旁人不来寻你。”
“非要在这里对月伤怀，装什么孤家寡人。”
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陆扶摇抬手便打了个空。
“你不懂。”她垂眸笑了笑，眼底却无甚笑意。
“是。我不懂。”楼衔霜拎过酒坛就是一口，喉间发出满足的轻叹，“待你喝多了，自会哭个稀里哗啦地说个明白。”
“只是我可不是李宣萧瑟，惯会替你遮掩。”楼衔霜晃着酒坛轻笑，挑眉，“偏我小气，将你那些丑事，当着你的面，一桩桩、一件件，掰着指头数给你听。”
陆扶摇立时笑着扑打过去，被楼衔霜稳稳接住手腕。
“说嘛。”楼衔霜把酒坛塞进陆扶摇手中，“你这个孤家寡人，也只剩我能说说话了。”
“好吧。”陆扶摇施施然起身回去取了酒樽，对楼衔霜嫌弃的眼神视若无睹。
几巡酒过，陆扶摇只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原本紧绷的肩颈松弛下来。她歪头靠着栏杆，看着檐角的月亮变作两轮。
洛阳行宫的朱栏碧瓦开始旋转，与记忆里长安宫城的景象重叠。
“陈瑜反了。”陆扶摇低声说着。
“嗯。”坐于下首的楼衔霜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春雨嘈嘈切切地落在檐下，敲在青砖上。廊外宫灯在雨帘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棂上，摇曳不定。
出乎意料地，陆扶摇说出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静得像一潭死水。或许是昨夜听闻李宣离去时，那场痛哭似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所有汹涌的情绪仿佛都随着那些泪水流尽了。
“真的是他吗？”楼衔霜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陆扶摇没有接话。但袖中密信的火漆封印在眼前晃动，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
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想到此处，陆扶摇几乎要自嘲地笑出声。多少人碌碌多年，便是为了谋这么一个侍郎。
杀个人，便能做大官，也是不错。
只是，哪有这么容易。陆扶摇苦笑。
裴家不会留一个知道其底细的人活着，更不会让李旭轮有一个能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养精积蓄的母后。
幼主易操控——千古不易的道理。
“好大的胆子。”不知是谁在感叹。
陆扶摇垂下眼眸。
却只是可惜没那个能力，连李宣的尸体都带不回来。又让她拖延了这么两日。
只是再怎么拖延，陆扶摇也心知这是徒劳。那件血衣的颜色太过刺目，任谁看了都明白李宣绝无生还可能。
她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在推迟面对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我该怎么办……”陆扶摇望着窗外夜雨喃喃自语。
她还不想死。她不仅不想死，还想活得风风光光，成为钉在仇敌心头拔不掉的一颗朱砂痣。
“还有谁？”她指尖重重点在名册上。
那些名字如走马灯般掠过，却被她亲自否决。
要对付盘根错节的裴家，或许只能以毒攻毒。
她苦苦寻找，在无数名字间反复权衡，直到她看见了——崔晦明。
那个狡诈的老鬼，几次要将李宣暗算到死，几乎颠覆朝纲把前太子拥上皇位。可如今，要对付裴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这棵毒株最为合适，不是吗？
至于反噬……那都是渡过眼前急流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若连今日这关都过不去，又何谈明日？
只是，在去找崔晦明之前，她要先做一件事。
“雪娘。”陆扶摇抬眼看向楼衔霜，嗓音因紧绷而沙哑，“去云州，查陈瑜。”
将李宣的尸骨，带回长安。
“如果，我是说，如果。”楼衔霜迟疑地开口，“如果他还活着呢？”
陆扶摇缓缓侧首看向楼衔霜。烛火倒映在她眼中，将瞳孔映得极大，几乎布满整只眼眶。
她怎么说的，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仿佛有个魂魄脱离了躯壳，飘在梁上，看着那个坐在烛影里的自己张口闭口。
只知道很久以后，楼衔霜风尘仆仆地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将一串佛珠套在她腕上。
深褐色的檀木珠子，每颗都磨得温润。
那时候的崔晦明已在朝堂展露锋芒，将裴阁老打得连连败退。而在后宫之中，裴太皇太后也因为家族在前朝的颓势，开始频繁地烧香拜佛。
“他不该回来。”陆扶摇又喝了一口酒，迷糊地看着楼衔霜说道，“我也不该将错就错。”
楼衔霜弯腿支着脑袋，侧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暖色。她声音含含糊糊地飘过来，“愧疚了？”
倚着栏杆望向楼衔霜，陆扶摇在醉意朦胧间先是摇头，继而又点头。
楼衔霜了然。
她本可以继续装作一无所知，可苏寒清偏偏选在此时回来。那些刻意遗忘的旧账，顿时又摊开在眼前。
于公，他是亲征失利储君，活着回来会动摇国本；于私，他是她路上最后的绊脚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李宣都只能死在云州。
这盘棋走到这里，他必须从活棋变成死子。
分明贪恋权势，却偏偏心怀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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