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银记》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这次竟醒得这般快吗。
乌椤奚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没有急着去见她，而是转身去了另一处屋内，脱下夜行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
那些臭虫蛊师造成的伤早已痊愈，如今的伤口，几乎全是喂血造成的。虽说他恢复能力极强，可如此下去，他的身体承受能力早晚会到极限。
他是在用寿命换伤口愈合的速度。
换上寻常衣裳后，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口，确保自己没有沾染上昨夜的血腥气，闭目沉思良久，摒去脑海里残存的杀戮念头。
复而睁开双目，漠然凝视镜中人。
镜中男子一点点褪去身上的肃杀之气，换成温良无害的少年模样，仿佛还是那个没有进入楚宫，跟在母亲身后上山摘芦笋，采椿芽，下河采菱摸鱼，无忧无虑的山野小子。
呵。
他心里轻笑一声。
有无数个时刻，他无比地嫉妒阿鹿，嫉妒这个干净的少年，嫉妒他可以毫无杂念地待在她身边，毫无保留表达自己的忠诚，在家中做好她喜欢的吃食，因为她的一句话奔波整夜去寻画纸。
他嫉妒到发疯。
少年的神志像被一点点撕裂、重塑，沉默间，小青蛇从口袋中钻出，鳞片上还残留着黑色的血，蹭过他的胳膊和手。
他指腹摩挲着那些血迹，嘴角上扬，轻声道了句：“真脏。”
小蛇瞪着豆大的眼珠，歪了歪头，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耷拉下脑袋，钻到一旁的水盆中清洗去了。
少年将银珠腰饰小心挂好，拿上一旁的竹筐，转身步出房间，步伐带动银耳饰叮咛作响。
推开门时，见沈黛已经坐于书桌前。
她只绑着发带，长发垂至腰际，面容憔悴，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此时刚刚入秋，她身上已披了一件大氅，是他派人好不容易找到的，楚地几乎没有人穿这么厚的衣服。
手里沙沙写着那本《传习偶记》，他知道，她心绪难平之时，总会不自觉写着什么东西。
“公子醒了，厨房里炖着银丝鲊汤，公子可要用一些？”
听到他的话，沈黛手中毫笔一顿，从书上抬起头。
一双眼眸氤氲着雾气，情绪复杂，像在辨认，又像带了些伤怀，仿佛面前少年是一幅破碎残缺的画，她在考虑如何重新描摹。
她搁下笔，“阿鹿，你昨晚去了哪里？”
“去告努山给公子采月华草了，这种草药生于幽谷之中，只能在月光下阴干，所以阿鹿一夜未归。”
这是他采摘了三个晚上得来的，过去他修习蛊术时，常以月华草入药，此草白昼蛰伏为草，夜晚为虫，方始破土而出，能助人稳定体内蛊术之力。
他笑着朝她走进，将背后的竹筐拿给她看，沈黛面前渐渐笼了一片阴影，她牢牢盯着他，垂眸，捻起一片月花草端详。
“采药不过是寻常之事，为何我问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不敢说，他们在害怕什么？”
“公子见谅，只因阿鹿是临时起意，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他们才不知道，也是怕公子担心。”
“好，倒也合情合理，辛苦你了。”
沈黛将月华草放了回去。
一缕凉风吹入，她眉头微蹙，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阿鹿连忙去关窗，“清晨寒露重，公子身上的病害没好，应该多休息。”
沈黛垂眸道：“阿鹿，我问你，我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平静答话：“公子忘了，大夫说，公子被蒙汗药所伤，加上夜风寒凉，受了风，所以染了风寒。”
“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未好？”
“公子的体质弱，第一次接触楚国迷药，加上身上本就有伤，因此身体自然反应大。”
“我怎么不知自己身体有伤？”
“公子身上的伤疤，不就是——”
沈黛唰地一记眼刀过来，“我看过我身上的疤痕，也知道我并非男子身，对么？”
乌椤奚心中一惊，张口正欲解释，殊不知，他那一瞬间的惊恐已出卖了自己。
事已至此，他轰然俯身半跪，“阿鹿并非有意探求公子身份，也无意冒犯公子！只因大夫为公子诊脉时，发现公子曾深受重创，至于公子的女子身份，乃侍女为公子更衣时无意得知。”
“公子曾说过，若是我不想说的事，你此生都不会过问，阿鹿身为公子的学生，自然也懂得这一道理，公子……不，小姐独身一人入楚，男子身份定是多有不便，阿鹿既知小姐心思，便不会心存窥探之意。”
他一番解释，沈黛听着，闭了闭眼，掩饰内心的剧烈波澜，睫毛忍不住地发颤。
她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好了，我现在仍是男子身份，你的称呼不必转换得如此快，便还叫我公子罢。”
“是，公子。”
沈黛将他从地上扶起，努力让语气变得温和，“并非我有意隐瞒于你，只因我乃明学弟子，沈氏废女，大晟国的死囚，晟帝对我明学赶尽杀绝，若是我暴露身份，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必因为我的身份心生忧虑，你我明面上仍是主仆，我收你为学生，是以我——宋清安的身份，你的拜师礼不是明学的拜师礼，你也并非明学弟子。”
她认真看向他，“我命途多舛，已非一日之寒，身上背负着重振明学的重担，背负着桐州学派的血海深仇，若继续跟着我，你可能会因此身陷牢狱，受尽折磨……你我情谊深厚，我虽心有不舍，却也不忍见你被我连累，受这等无妄之灾。”
“卯鹿恒，我问你，你是否还要选择，继续跟着我？”
乌椤奚，亦是卯鹿恒，对上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对上那双认真的眼睛。
她的目光荡开涟漪，灌入他身体内，少年心里某块荒芜之地在疯狂生出血肉。
他的父王将母蛊种入他身体，从那之后开始，杀戮争权，成了他唯一的乐事，痛和爱一样，对他来说既等同，又遥远。
可这一刻他才知，原来痛苦如此轻易就能感受到，不需要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药刺激体内的蛊虫。
他怎会离开她，他怎会舍得不在她身边？
他找了她整整十三年啊。
“公子的志向，即是我的志向，即便天下人皆背弃，我亦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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