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很快便知晓,萧燃所杀之人是谁了。
翌日,乌云压顶,厚重的阴霾笼罩在学宫上空,一片反常的悄寂。
太学生们死气沉沉地聚于学堂内,全然没有往日复学后的喧哗热闹,或好奇或惊惧,正交头接耳地低议着什么。
“……听说上巳节谶纬一事与秣陵令柳氏有关,就在旬假前夜,丹阳郡王以‘扰乱国运’的谋逆罪,亲自领兵围了柳氏的坞堡。啧啧,府内二百口人,除去一个被乳娘抱走的黄口小儿外,余者皆已伏诛,鲜血混着雨水绵延数十丈。”
“哗!柳氏祖上可是前朝开国县侯,手握丹书铁券,竟落了个阖族尽灭的下场?”
“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晚电闪雷鸣,满街都听见了柳氏公子跌跌撞撞的拍门求救声,可无人敢开门应声……”
“所以,柳氏谋逆是真的吗?”
“真与假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罪了那位……”
一位少年讥嘲一笑,冷极般抱紧了双臂,“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丹书铁券,哪能护得住如今的世族呢?”
沈荔望着眼前摊开的学宫名册,找到了那个被血色朱笔划去的名字——
柳慕清,年十八。四月初一因涉谋逆,拒不受降,潜逃途中被丹阳郡王斩于马下。
沈荔想,她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
以这样的方式。
前日还众星捧月般拉着萧燃在庭中投壶掷箭,雨天赠她绸伞,锦绣满身的世家少年,如今已成了泥水里一具罪孽加身的尸体。
学宫不涉朝政,本该是求知的神圣净土。
然风云之下,哪有什么净土?
“此案就此了结,任何人都不得再提逆党之事!”
祭酒王瞻撕下名册中划去的那一页,飞快掷入温茶的小炉中,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微微发白,烤出几滴冷汗来,“学子犯禁,罪不及学宫。今后再有妄言此事者,无论师生,必宫规处置!还望诸位夫子严加训导,切勿引火烧身。”
王祭酒自然是害怕的。
毕竟他引太学生花高价购买书籍纸墨的那家芸台书肆,正是柳氏门下的产业。油水捞多了,怎会不怕引火燎身呢?
议事过后,沈荔垂首凝视教司门口那柄无人认领的象牙柄绸伞,正迟疑该如何处理,便听庭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哗然声。
她循声望去,见到了一个不该再出现在这里的人。
周遭学子迅速以萧燃为中心避退,于是瞬息之间,偌大的中庭便只剩下他一人孑然挺立。
萧燃并未理会周遭那些或惊或惧的目光,只隔着两丈远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沈荔身后。
武靴踏过水洼,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声响,像极了某种浓稠的液体。
行至月洞门,四下无人,沈荔终于忍受不住,抱着绸伞转身看他。
“殿下为何还来学宫?”
平静的语气,带着切实的疑惑。
萧燃愣了愣:“我为何不能来学宫?”
檐下滴落宿夜的积雨,再顺着油绿的芭蕉叶溅落水洼,廊下卷帘轻轻摇动,沈荔的声音在古朴清雅的庭中显得十分空幽:“是学宫里,还有殿下未曾杀完的人吗?”
萧燃缓缓眯睎眼眸,总算确认了症结所在。
“你在为这事生气?”
这两日,萧燃已经尽可能的不在她面前出现,自认为给足了她平复心情的空间,“因为本王未更衣沐浴便入内室,弄脏了房间?还是说吓到你了?”
沈荔凝眉:“不是。”
“那就是杀了你的学生,没给你面子?”
萧燃眸色凌寒,无甚表情道,“柳家和你那女学生不同,这是两码事。”
“不是让你徇私,而是……”
沈荔看着萧燃背后那块刻有“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日新其德,止于至善”两行大字的石碑,想起他借口“明礼修身”蛰伏学宫、戏耍猎物的这些时日,只觉莫大的讽刺。
无论寝室里赤诚的安慰,还是墙头俊美耀目的爽朗少年,皆只是阳光下易碎的幻觉罢了,她却险些当了真。
沈荔不再争执,抿着唇转身,身后的脚步声很快追了上来。
“沈荔,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无话可说。”
沈荔静静凝视拦在面前的高大身躯,问道,“郡王还有什么事吗?”
“……”
萧燃低头看她,浓重的长眉紧皱,强压着闷气道,“月初休沐,你随我入宫一趟。”
沈荔并未问及是何事,想也不想道:“此次休沐要集中批阅月旦试的考卷,我抽不出身。”
“那等你阅毕题卷,晚膳时分再来接……”
“不必了,会很晚。”
无非是“傅母朱氏施压、演琴瑟和鸣”那一套,沈荔已无力应对。那晚的血腥气刺得她喉咙发痒,在感到旧疾复发的窒息前,她只想离萧燃远些。
萧燃在她面前连寻两次台阶无果,便也不再说话,只沉着轮廓分明的一张俊脸伫立云影下,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心中没由来一阵烦闷。
“……不太妙啊。”
路过的崔妤远远观望,一脸惊悚,“上一个被他如此盯梢的人,已成了刀下亡魂。”
……
月旦试后的休沐,只是哄骗学宫夫子的谎言罢了。
辰正时分,太学与国子学的典学已各自驾着牛车,将各宫学生月旦试同考的糊名题卷送至教司署,供博士、夫子们交错批阅。
题卷皆被遮去了所属学宫与姓名,为的便是公平公正,检验两宫教学所得。
和诸位夫子的愁云惨淡相比,国子监那位年轻的易学博士却是满面春风,心情愉快。
问起原因,这位容貌端正的年轻博士抿着茶水,得意洋洋道:“吾押中了此次月旦试的义理阐释辩题,前日才与学子讲过,一字不差。抱歉了诸位,此番头筹非我门下莫属!”
闻言,一旁的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年轻博士亦笑道:“贤兄此言,岂非是嫉妒愚弟哉?”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唯有一把一把的朱批大叉画在学子的题卷上,带着唰唰的怨念,几乎力透纸背。
考卷虽封了姓名,但为人师者怎会认不出自己学生的字迹?
眼瞅着一个大好青年由意气风发变成愁眉紧锁,再变得狰狞愤怒,众人平心静气地抿了口茶:竟相信学生能记住夫子讲过的现题,果真还是太年轻了啊。
“啊……”
正在意兴阑珊批阅《乐经》考题的崔妤忽而发出了一声意外的,又有些谨慎的惊呼。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坐在主席上品茶监工的祭酒王瞻,而后轻轻碰了碰沈荔的手,将那份字迹端正干净的卷面指给她看。
沈荔小心接过那张写满字迹的大纸,置于案上以掌抚平,随即一怔。
这是柳慕清的字迹。
只有他写得一手颇具柳氏风范的拙朴楷隶,字字珠玉,旁征博引,是一份当之无愧的一甲答卷。
他是在月旦试归家后,才出的事,是以这一份题卷还未来得及销毁处理。
崔妤很轻地叹了声。
学宫不涉政局,作为夫子,焉能不为之惋惜?
沈荔始终神容沉静,只平静地收起那份作废的题卷,压在了镇纸之下。
“雪衣,你近日要小心些。”
崔妤将声音压得极低,很是忧郁担心的样子,“我观丹阳郡王时常窥伺你的动静,必是盯上你了!”
回到私宅别院,已是日暮天黑之时。
雨丝深深浅浅,被檐下灯火烘得毛茸茸,像是轻软的金线。
阶前的水洼、庭中的花木被金线一染,也漾起了细碎的金光,和着雨打芭蕉的密响,别有一番自然雅趣。
“萧元照潜伏太学不久,便查到了芸台书肆。”
沈筠正坐厅中,玉色的指间绕着一段蚕丝琴弦,正在为妹妹调试琴音,“此人城府颇深,明着结交太学生,实则是为暗访套话,不仅于书肆中查出煖脂墨,还顺着书肆查到了其背后主家——秣陵柳氏身上,坐实了柳氏扰乱国运的谋逆之罪。”
“煖脂墨?”
沈荔自诩精通纸墨,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是前朝的东西,当世讳莫如深,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沈筠绞紧琴弦,温润的指节随意拨了两下,发出叮咚的正音,方颔首满意道,“调好了。”
说话间,他抬掌覆于颤动的银丝琴弦上,止住其余音,方示意桑枳将夹纻画匣呈上来。
匣中是一卷泛黄的绢画,抖开平铺于案上,只见一位云鬓柳眉的宫裳美人跃然眼前,袅娜纤腰,气质高贵,栩栩如生仿若下一刻便会自画中款款走出。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元康九年四月廿一,张玄度作于北宫园】
“元康九年……竟是四十年前,丹青圣手张公遗留之作。”
沈荔的目光落在画中女子那双含情脉脉的美眸上,手抵下颌端详良久,问道,“这女子是谁?看眉眼,似有些眼熟……”
“又在说笑。阿荔连学生尚且认不全,怎会认识一个已故去近四十年的人?”
沈筠仿若敷粉的玉白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促狭笑意,见妹妹投来不满的目光,复又敛容正色道,“此为前朝章德太子妃谢氏,容色倾城,曾以煖脂点隐霞妆,深得章德太子怜爱,遂令丹青圣手张玄度入宫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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