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闹钟第二声还没响,窗外就先“咕——咕”了一口气,像谁在天光未亮时往人心里吹了口冷风。苏不予被这声“咕”从浅眠里拨出来,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两秒,决定先不承认听见了。
床边那只黑猫豆沙已经跳到梳妆台上,后腿站立,前爪搭在一面小圆镜边,像一个对今天极有安排的商务人士。它先把脸侧过去,观察左脸,再换右脸,然后抬下巴,认真地把几根胡须抹顺,尾巴像指挥棒一样甩出一个弧度,啪地把一支口红打落在地毯上。
苏不予把被子往上一提,面无表情地看着猫,心里一行字缓缓爬出来:你但凡是个直立行走的灵长类我都不惊讶。猫转头瞅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清楚:别睡了,你耽误了我出门的形象管理。她默默坐起来,踩到那支口红,脚底一滑,整个人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姿势坐回床沿。猫不紧不慢地“喵”了一声,像在点评:6.5分,落地动作不够干净。
她深吸一口气,披上睡袍,走过去把口红捡起来放回桌上。“你是准备走秀还是准备上班?”猫对着镜子眯起眼,认真得像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谁。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半个月前突然以跟随状态出现的那只猫头鹰的眼睛在晨雾里瞪得圆圆的,像两颗不肯下线的路灯。它又“咕——咕”两声,声音把院子里的潮气都震得抖了一抖。
“行行行,开会呢是吧。”苏不予朝窗外摆摆手,像跟一位不速之客点头致意,顺手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猫头鹰立刻把脖子转了个将近一百八十度的弯,正面对她,礼貌地眨了一下眼。黑猫豆沙像得到信号似的,冲着树上“喵——”了两句,尾巴打了个结,神态很是娴熟。苏不予端详这猫,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是这房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拿到会议资料的人。
父母去赶早市场了,给她留了字条,早餐自己解决,于是她去厨房煮水,拿出咖啡豆,研磨机的声音在清晨里很轻,像细雪在玻璃上蹭。在暗下决心,今天不回家,就留在自己咖啡店的同时,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第一口下去,整个人才算从“我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状态回到地球。豆沙跟在脚边走来走去,像一个不专业的保镖,时不时贴着她腿蹭两下,顺便检查她有没有认真遵从“按时起床”的规定。苏不予用脚尖小心地挪开,避免踩到它的尾巴,又看一眼窗外。猫头鹰还在,大尾巴一甩一甩,像个夜班刚下的同事,非要在公司门口跟你再复盘一遍昨晚的会。
“你俩要是把我这当基地,至少也交份物业费吧。”她说。猫头鹰“咕”的一声,像是答复:回头报销。豆沙把这句“回头报销”翻译成了一记不耐烦的甩尾巴。苏不予看懂了:报销是不可能报销的,这辈子都报销不了。
她换衣服的时候,猫已经跳到鞋柜上蹲好,盯着她挑鞋。她拿起一双白球鞋,猫无声地把视线移向那双黑短靴,眼里写着:专业人士穿靴。她:“我今天就是个卖咖啡的,穿靴子像去讨伐客户。”猫把尾巴从鞋面上扫过,像批注:讨伐有时候才是售后。她叹了口气,穿上白球鞋,决定今天做个温柔的售后。
七点一刻,来到店里,她把“营业时间 8:00-20:30”的小牌在门口挂好,卷帘门拉起半截透气,让新鲜空气进来。街面上开始有脚步声和自行车铃声,阳光像一条还没睡醒的小狗,慢慢从河对面挪到她门口,趴着打盹。她把店里灯开到一半,柜台擦一遍,奶缸、杯子、滤纸,摆得整整齐齐。墙上黑板写着今天的手冲推荐:耶加雪菲和曼特宁,下面画了一个她自以为相当可爱的笑脸。豆沙坐到吧台高脚凳上,像一个随时要检查员工手册的上司。那只猫头鹰占领了窗外树上的高位,像个蹭网的邻居,偶尔转个头,确认它关注的人类没有临时更换。
八点没到,门开了一条缝,常客李叔把风衣领子竖得很高,像藏着什么革命计划。他刚一进门就把手稿拍在桌上,抬头两眼含光:“啊!人生就像没有加糖的拿铁,苦得像冬天没暖气的出租屋。”
“李叔,早。”苏不予的声音像清晨的第一个字:不急不躁,“老样子吗?”
李叔愣了两秒,缓缓点头,泄了气似的坐下:“你懂我。”
——“懂你个鬼,我是背台词背下来了。”
她心里小声说,然后手上很快:磨豆、填粉、萃取,壶里那道琥珀色的细线稳稳落下,像人到中年的耐心。她把杯子推过去,李叔端起来吸一口,眼睛亮得像终于抓到韵脚的诗人:“这杯,有余生的希望味。”
“您这句等会儿记到黑板上,收您一句广告词费。”她说。李叔一愣,认真思考了三秒:“那要不……以诗会友,友情价?”
“友情价是把您下一句押在账上。”她淡淡道。李叔心虚地把口袋里的零钱往外摸,豆沙趴在吧台上看他,眼睛里写着:押韵不押钱。
十来分钟后,第二个客人进来。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墨镜的小姑娘,脚步很轻,像担心惊动空气。她看了菜单很久,小声问:“请给我一杯低卡、低脂、低热量的摩卡,不要奶油,不要糖……不要咖啡因。”
苏不予抬眼,平静地看了她一秒钟:“那您要不要——一杯温的白开水?”
姑娘愣住,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轻轻点头:“那就白开水吧,温的,谢谢。”
“……好的。”她转身去接水,心里缓缓起了一面横幅:咖啡店成功转型社区饮水站。豆沙看着那杯白开水,表情不善:这玩意儿没技术含量。猫头鹰在窗外“咕”了一声,像也在点评:无趣。
后面陆续来了几位熟面孔。隔壁花店的老板娘一边发语音一边比划花束:“今天要的‘随便挑’要大一点的随便,别太随便。”她点了一杯拿铁,拿起就走,顺手把柜台上的一个小陶鹿摆正。再往后,送快递的小哥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气喘吁吁地问:“老板,来一杯最提神的。”
“冰美式?”她问。
“行!加冰多一点,最好冻死我。”
“您这牙是钢化的。”她随口接了一句。小哥咧嘴笑:“我心也是。”
八点半,太阳彻底醒了,店里也热起来。空气里有烘焙豆子的香,奶泡打出的细腻气泡像轻微的雨。苏不予的动作流畅,像在演一支没有旁白的舞。她刻意不去看窗外,但从每一次抬眼的余光里,还是能捕捉到那只猫头鹰的存在:它不在就像少了什么,在了又像给生活加了个旁观者。她不承认那是“被盯着”的感觉,她称之为:某种极具参与感的观察。
豆沙偶尔跳下吧台,去和每位客人的包对峙两秒,像在核实访客证件。它对皮包没兴趣,对塑料袋也没兴趣,唯一会多看两眼的是有香肠面包的纸袋。它盯着那袋子看了十秒,最终把头扭开,像克制住了什么不必要的冲动。苏不予看在眼里,暗暗表扬:总算不用给人道歉了。猫好像听见她心里那句表扬,甩了甩尾巴,表现得更有素质了些。窗外的猫头鹰“咕”了一声,像发来一条完成度不错的工作日报。
中午之前,闺蜜吴澄澄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袋看起来很不健康的油条。她一进来就放低声音:“你家树上那位还在呢。”
“嗯。”苏不予把拿铁放她面前,“从家又跟到这来了。”
“你有没有一种被动物列入神秘名单的感觉?”吴澄澄坐下,趴在桌上,“我觉得你身上有妖气。”
“你以前说我是‘社恐’体质,现在改成妖气了?”她无表情地拆开糖包,“下一步是不是说我投胎投错了?”
“我是说真的。”吴澄澄把油条掰一半塞她手里,“你这猫也太不猫了,讲道理,猫不会在镜子前打扮。”
“也可能是互联网影响了它的成长路径。”她咬一口油条,奶味和油香在嘴里混成一种极易原谅世界的味道,“你没看它尾巴像浏览器的进度条。”
“你这是对猫的网络化侮辱。”吴澄澄用吸管搅她的拿铁,“还有那猫头鹰,夜里不睡,白天不走,我怀疑它在监视你。”
“监视的报表它发谁?”她嘴里那句“发你吗”还没出口,就看到豆沙跳上她们桌边的椅子,端端正正坐好,像要发言。它先对吴澄澄“喵”了一声,又看了看窗外,尾巴拍了一下椅面,像敲了敲木槌。猫头鹰立刻“咕——”地应声。两者之间有那么一瞬间的默契,像他们握手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协议。
“你看吧。”吴澄澄竖起手指,“动物的外交现场。”
“那我算什么?”苏不予慢吞吞地问,“会场提供方?”
“你是东道主。”吴澄澄严肃,“而且看架势,你地位不低。”
她没接话,去吧台后面给自己续了半杯,顺手把一个小盘子里的曲奇补满。她的动作很自然,像在给生活添一块不那么重要的糖。窗外的风在黑板上掠过,把那幅笑脸的嘴角吹弯了一点点,像多了个真正的笑意。
下午两点多,太阳晒得慵懒,门口风铃偶尔响两下。客人走走停停,店里的音乐放到一首旧歌,她哼了两句,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豆沙睡在咖啡机旁边的毛毯上,四肢摊开,像一朵受了惊吓又强装镇定的发霉棉花。猫头鹰还是没挪窝,它偶尔收起一只脚,像穿着一只看不见的拖鞋。苏不予把玻璃擦得亮亮的,手在玻璃上划过时,她在倒影里看见自己——一张平静得有点像被空气收编的脸。她不讨厌这脸,她只是有点奇怪:最近这镜子里的人,好像总在等一个不属于她日程表的事情发生。
傍晚前,来了一位穿得很体面的小伙子,头发抹得一丝不乱,开口就要一杯“特调”。苏不予问他偏酸、偏苦还是偏香。他沉吟一下:“偏贵。”她看他一眼,转身给他做了一杯加了柠檬皮和少许桂皮的美式,把杯子推到他面前,同时把价格写在收银小屏幕上。小伙子愣了愣:“这杯……贵得很有道理。”豆沙抬头看他一眼,又闭上眼睡了。猫头鹰“咕”的声音从树上探进来,像在附议这条评论。
太阳下到楼顶边缘,街上的阴影开始拉长。她照例提前把垃圾分类好,顺手把门口那株薄荷的叶子掐了几个,放在水里泡,上面漂着小气泡。她想起小时候暑假在外婆家,傍晚的风里有茉莉花香,有人家动手扇蒲扇,还有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滴在石台上“答答”的声音。那时候,她觉得世界大而安静。现在世界更大了,也更吵,但她的日子里总能找到一个角落,和那时一样,安静得像把心放在水里洗一洗。
她翻过“打烊”卡片,准备等最后一波下班客人走掉就关门。就在这时,豆沙突然站起来,耳朵竖得像两片雷达,眯着眼望向门外。它敏捷地跳下吧台,跑到门口,尾巴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猫头鹰“咕——”得很短促,像是打出一个提示音。苏不予“嗯?”了一声,还没走过去,门已经从外面被轻轻顶开了一条缝。
一只小黑猫踏着很稳当的步子走进来。它的毛发光亮,眼睛黑得像两颗包着糖衣的葡萄,直直看向苏不予。豆沙走在它旁边,慢慢把它推到她面前,像领着一个要见班主任的新生。猫头鹰没动,眼睛却更亮了些,树叶在它脚下抖了一下,小声沙沙。
苏不予垂眼,和那只小黑猫对视。她忽然感到一种非常不合常理的平静,好像眼前这场景在某个她不记得的梦里出现过。小黑猫缓慢而郑重地把前爪抬起,又落下,像是在一个古老的礼节里向她致意。豆沙侧过去,给它腾出一点位置。店里在这几秒里安静得只有咖啡机的余温在轻轻呼吸。
她想笑,但又觉得笑太轻率,便只把嘴角压住一点。心里那条吐槽的河流反而暂时停了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先说了最不动脑的一句:“你们……今天,不是来蹭吃的吗?”
豆沙看她,像在说:今天的事没那么简单。小黑猫“喵”了一声,声音竟意外地沉稳,尾巴在地上一敲,像给谁下了个指令。窗外的猫头鹰“咕”的声音紧接着落下来,像盖了一个印。她的肩胛骨忽然有一丝极轻的麻意,自背后爬上来,止在后颈发际,像一阵风把某种看不见的帘掀开了一角。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在这家小店里站了很久,卖了很多杯咖啡,背下了很多客人的老样子,学会了在豆沙的早晨化妆课上保持面无表情,也学会了和树上的夜班邻居互相装作不熟。可在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一种近乎不可理喻的直觉:如果她不跟着这两只猫走下去,几天之内,生活就会像桌上那杯淡了的白开水——看起来还在,实际上已经没有味道。
“好吧。”她最终说,像在给自己排了个周计划以外的会,“你们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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