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剧院那场内部演出结束,梁初灵退到后台,刚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就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朝这边走来。
是周序在国内资源团队的负责人——曾来找梁初灵接手过周序的工作、但被拒的那位。
“梁老师,演出太精彩了。”负责人伸出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
梁初灵礼貌性地与他握了握手:“您也是来听演出的?”
“陪家父来的。”负责人笑得恰到好处,“真是缘分。正好有个事想跟您聊聊,周序下个月回国,首场演出在厦门,不知能否荣幸邀请您作为特别嘉宾?”
“抱歉,档期排不开。”梁初灵回得很快。
负责人的笑容滞住,很快又恢复如常:“理解理解。不过梁老师,其实周序一直很想亲自邀请您,只是怕您还在生他的气。”
“他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吗?如果有需求,他可以直接联系我。”
负责人像是抓到了什么希望:“那就是说如果周序本人联系您,您会答应是吗?”
梁初灵抬眼看他,那双总是过分清澈的眼睛里此刻闪过促狭:“当然不会啦。我就是这么一说。”
“……”负责人的表情管理失效。
但他还在斟酌措辞,然后压低声音:“梁老师,当年周序退出中国市场,多少也和您有些关系。他这几年来一直在努力修复形象。如果您能作为嘉宾出席,对他是很大的帮助。毕竟你们曾经……”
“曾经什么?”梁初灵的声音冷下来。
“曾经你们合作得很愉快……”负责人硬生生改口。
“他当初退出中国市场,是因为他自己的选择触犯了公众的底线,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至于修复形象——一个音乐家最应该用音乐说话,而不是靠蹭谁的热度。周序本人都没想过联系我走捷径,你倒是想得开。周序真有实力,自然会重新站起来。如果他需要靠我的加持才能在中国市场立足,那我建议他趁早转行。”
说完,梁初灵微微颔首:“抱歉,我还有事,失陪了。”
梁初灵觉得自己的人情在去柯蒂斯的第一年就还完了。
周序能从人生低谷重返聚光灯下,如今更是能顺遂重回国内演出的舞台,和梁初灵的鼎力扶持不无关系。她没敷衍,凡能搭的桥、可铺的路,都尽心尽力,柯蒂斯的内部演出她都邀请了周序同台,还想怎样?
纷议她并非未闻。
反方讥讽:周序落得这个境地还不是因为梁初灵?现在帮扶复出,不是应该的?
对啊,前因后果与她相关,可那又怎么样?她又没有威逼利诱,是周序自己做出的选择。
正方又劝:你这清白感也太强了,没必要帮他。
对啊,她清白感高,这是很好的品质,她不认为要丢弃这个品质去迎合当下爱看的叙事。
她转身离开,助理小跑着跟上来,小声说:“梁老师,你这么说话会不会……”
“会不会得罪人?”梁初灵接过外套披上,“有些人你越客气,他越是得寸进尺。而且我就想得罪他!我看见他就烦!”
走出剧院侧门,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梁初灵看了眼北京的夜空,想起很多年前,李寻曾对她说过一句话:“你不要总对自己说不。”
她现在学会了。只是跟她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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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要住院观察两周,李炽也有急事要离京,她和儿子都不是喜欢邀请人来家里做客的性格,自然也不会愿意让陌生人上门喂猫。李炽的好友最近也在跑审批,忙得不行。
想来想去,她只好又给梁初灵打电话:“初灵,李寻这边还得在医院观察一周多,我这边乐团在南京的演出出了点状况,我必须马上飞过去一趟。”
“栗子又自己在家了,我不太放心。你要是这几天有空,能不能每天来家里看看它?喂个食,换换水……”
李炽说到这里突然插入空白,因为她实在尴尬,猫本来就是李寻偷回来的……急昏头了给忘了,这……这,唉,李炽直挠头。
只好又补了一句:“要是你也没工夫也没事儿,我问问李寻有没有朋友住得近的,能每天上门看看——”
“我有空!”梁初灵几乎是抢着打断了她的话,“我来喂!”
话一出口,梁初灵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也插入漫长的空白。脸有点发烫,但那股气还在胸口堵着——
这是她的猫!凭什么要让别人来喂?难道还要让李寻女朋友帮忙喂她的猫吗!
李炽赶紧把尴尬的托付说完,“那就麻烦你了。我会跟李寻说一声。”
“不用跟他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喂-我-的-猫-不-用-他-知-道!”梁初灵心里跟个汽笛一样在鸣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爆发出李炽的惊天大笑,笑得梁初灵五官全部皱在一起,又不敢骂李炽老师。
“好好好。”李炽最终说,“那就这样。钥匙你有的吧?我家没换锁。回来了给你带礼物。”
挂断电话,窗外的天是灰白的,云层很厚,像又憋着一场雨。
五年前打完那通电话后,没过俩小时,张姨回家继续指挥师傅搬家具,意外发现栗子不见踪影。
一定不是自己跑丢,而是被人偷了——
不然怎么会猫砂盆猫碗猫窝都不见了啊!
好歹毒的心思!
客厅有监控,但张姨不会弄,赶紧联系梁初灵,梁初灵吓得立即登录查看,于是在摄像头记录里,看着李寻用钥匙开了她家的门、收拾了栗子、还把泼洒出来的猫粮扫了、临走前还对着摄像头说了句拜拜。
极其嚣张……
当初就不该把我家钥匙给你!梁初灵快气死了。
她给李寻打电话,打了七个,他都没接,第八个,他接了。
“栗子呢?”她问。
“在我这儿。”李寻说。
“还给我!”
“不给。”
“李寻!”
“梁初灵,”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可以不见我,可以当我不存在。但栗子我要带走。”
梁初灵气得浑身发抖,从没想过李寻会是这样的人。
骂他无耻,骂他强盗,骂他凭什么。
李寻安静地听完,只说了一句:“就凭它也是我的猫。梁初灵,你不能把什么都拿走。”
后来,猫就一直留在李寻那儿。李炽偶尔发照片过来,有时候梁初灵半夜睡不着,会点开那些照片,放大,看看有没有可能在照片角落里看到一点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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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李炽家时,梁初灵一开始像个做贼的,直到打开鞋柜,看到了里面那双看起来新、但又有点旧了的粉色拖鞋,是她几年前的那双,居然还在。
屋子里很安静,栗子听到动静,从猫爬架上跳下来,叼着羊毛球玩具慢悠悠走过来,在她腿边蹭了蹭,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你还认得我啊!”梁初灵蹲下身,是十二分的惊喜,摸了摸栗子的头。猫的毛很软,手感熟悉得让她鼻子发酸。
再拿过羊毛球,这个玩具不知道它已经玩了多长时间,都不再是一个圆润的球,已经被咬得奇形怪状。
换了猫粮和水,清理了猫砂盆,做完这些,她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专心去和栗子交流感情,一边交流一边在心里谩骂李寻。
人背靠着沙发,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猫跳进怀里。
这个房子,这个角落,这个姿势,太熟悉了。
困意涌上来,梁初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来这个房子都犯困,从几年前到几年后,都是这样。
也许是这里的阳光太好,也许是地毯太软,也许是栗子的呼噜声太催眠。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
算了,就睡一会儿。她对自己说。
吸入性肺炎不严重,但医生建议李寻至少住院观察要满一周,李寻在医院躺到第四天就受不了了。他知道李炽去了南京,家里只有栗子。
虽然李炽说找了朋友每天上门照看,但李寻还是不放心,而且影片还有一堆工作等着他呢。
医生拗不过,开了些口服药,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总算放他出院。
李寻打车回到小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阳光很好,小区里的银杏叶开始泛黄,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格外鲜亮。
客厅里很安静,李寻第一眼没看到栗子,正想叫一声——
他确定自己唇齿没动,喉咙也没发出声响,却又觉得声音已经破腔而出,只是声音没顺着空气散开,反倒被折了回来,硬生生扎进他自己的感官里——
他看见梁初灵歪着头,靠在沙发边睡着。
栗子蜷在她腿上也睡得正香。
他看到睫毛在梁初灵眼睑下投出阴影;看到她的呼吸很轻;看到她的胸口起伏;看到她的手指甲有一点长了,估计这两天就得剪;看到她卫衣的帽子没翻出来;看到她的头发有一簇粘在了嘴边;看到她的黑色裤子上猫毛明显;看到那双属于她的拖鞋;看到她右手依然握着的羊毛球;看到……
李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出院,可能还在医院床上,这是梦,或者他穿越了,穿越回五年前,某个普通的下午,他回家,看见梁初灵在等他,不小心睡着。
他眨了眨眼。
画面还在。
不是梦。
时间突然倒流了五年。没有决裂,没有伤害,没有分开,没有那个电话。
她还是那个会在他家睡着的梁初灵,栗子还是那只喜欢黏着她的猫,而这个房子,还是她们可以一起休憩的地方。
李寻轻轻关上门,脱掉外套,换了拖鞋,一步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坐下。
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身上不熟悉的香味。
就这么坐着静静看着她。
目光流连在她眉眼间,梁初灵睡梦中突然放松下来,手里的羊毛球滚落,滚着滚着滚成一个圆圆的新玩具。
分开后的日子,对李寻而言是一种清晰的凌迟。
在那通关于栗子的电话后,梁初灵给他发了条微信:“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发完后就把他拉黑。
很快梁初灵就出了国。那时候柯蒂斯还没开学,李寻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甚至知晓她已经离开,都还是某天妈女士给李寻打电话,问,栗子是不是在他那儿?李寻尴尬应是。
妈女士这才轻松地拍拍胸脯,说那就放心了。梁初灵只说了自己养不了栗子,所以给别人养,又不说是谁。妈女士想来想去,能让梁初灵放心给出去的只有李寻。李寻只能再应是,心里苦涩地想,我已经是别人了。
妈女士又说,家里有很多猫罐头和猫粮,让他过来一趟拿走。李寻说还是不了,他跟梁初灵吵了架,现在不方便见面。妈女士没多问二人关系,只说:“她昨天就出国了,你俩见不到面,没事儿,你来拿吧。”
拿完罐头回来,栗子在家里折腾,把一个抱枕给咬破,里面的絮纷纷扬扬飞舞,李寻站在絮中,像站在雪中,突然想起二人之前的那个约定。
签证是早就办好的,为了那个未曾实现的约定,他一个人去了北极。
站在岸边,面对无边无际的的冰原和深灰色的海,极寒的空气吸进肺,带着凛冽的干净。同团旅客们兴奋地拍照、惊呼,李寻却沉默。
李寻看着地球尽头的苍茫,心里想的是:梁初灵,你有没有可能也来到了这里?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但他在每一个转角,每一条冰封的小径,每一次登上观景台时,眼神总会在人群中搜寻。
想象着她裹着羽绒服,帽子边露出一点头发,眼睛被雪映亮的样子。
甚至能听见她可能会说的惊叹词。
当然,他一次也没有遇见她。
旅途中认识的新朋友里,也没有人知道梁初灵是谁。
这里的天地太浩大,个人的悲欢太小。
北极不常下雨,雨会该换样貌以雪或霜的形式出现,但李寻碰见了一场雨,如整个天空向他俯下身,匍匐在他的背上,将他压得想弯腰。
李寻摸了摸脸上的水,是雨水,他想。
远处,有不知道谁堆的一个大雪人,堆得不好,像个葫芦,像梁初灵脖子上那个葫芦吊坠,转而想到梁初灵对他如此决绝,不知道这个吊坠会被如何处置。
李寻一步步走近那个雪人,发现雪人的眼睛是一对袖扣,嘴巴是一枚发卡,耳朵是一边一个打火机,而让他觉得像个葫芦的原因——雪人头顶上竖起来一块——是不知道谁竖插上去的一个护目镜。
雪人的一身都是人类世界的痕迹。
周围一个人凑过来说,这是这儿堆得最大的一个雪人,上面的东西都是大家在海里捡到的,顺手就糊了上去,又拉着李寻往雪人背面看,有人拿树枝写了字。
李寻也拿树枝刻了三个字母:LCL。
刻完自己都觉得太可笑,想要划掉,但树枝要戳上去的时候他又不忍心,他连去伤害梁初灵的名字都不忍心……于是脱掉手套,用手心温度将这三个字母抹花。
抹去后,他坐在狗拉雪橇上,在冰酒店里喝一杯冰镇的酒,在深夜裹着毯子等待极光,心里满满的,却又空落落的,因为都是梁初灵。
那些未曾与她分享的震撼,寂静和寒冷,都变成了一种加倍的孤独。他履行了约定,却把承诺的另一半,永远留在了想象中。北极的星空璀璨至极,可星光带着遗憾的凉意。
回来之后,李寻的状态糟糕透顶,放弃音乐的决定带来的不仅仅是前途的迷茫,更像是一种身份认同的撕裂。
李寻的朋友说:梁初灵把你毁掉了。
毁掉,李寻特别特别讨厌这个词,显得自己很不堪,也很没有主体性。
李寻相信一个人只会成为自己,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会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如果某件事给某个人造成了深切的影响、且一直在影响,那么,其实是这个人放任了自己被这件事去影响。
太过清醒的弊端就体现在这里,他明晰自己在放任梁初灵影响他的人生。
李寻很快就去了纽约,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认识梁初灵。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古典乐坛如雷贯耳的名字曾与他息息相关,没有人会用探究或同情的眼神看他,更不会有人提起她的近况。
世界终于如他所“愿”,将关于她的一切痕迹擦拭得干净。
起初他以为这是解脱。
直到某个深夜,他在公寓里向新认识的朋友解释自己为什么放弃钢琴转向电影时,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能概括的理由——任何一个诚实的理由,都绕不开她。
那一刻他悚然惊觉,她的离开不是瞬间的断裂,而是一种缓慢却更加彻底的抽离。
先是共同的圈子,然后是交织的日常,最后连提及的理由和语境都消失了。
李寻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树,表面上存活,根须却悬在半空,再也触不到能滋养他的熟悉养料。
最痛苦的是他无法自我欺骗。
他向来看得太清楚,以至于能清晰感觉到“梁初灵”如何从一个名字、一段具体的关系,逐渐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只有他自己记得的、他人无法验证的过去。
这种清晰感让每一次失去痕迹都变成一次确认的刺痛。
休息的一整年,其中一部分时间鬼使神差地去了好几次费城。
李寻不擅长欺骗自己,所以每一次去,都清楚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去。
柯蒂斯校园不大,但要偶遇一个特定的人却实在需要运气。
去了好几次,大多时间只是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看着那些匆匆走过的年轻面孔,想象着她穿行其间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临近黄昏,他站在一栋古老建筑的阴影里,看见梁初灵从灯火通明的演奏厅里走出来,身边站着周序。
周序似乎说了什么有趣的话,梁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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