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执，你先别出来。”
骊执刚刚换好衣服，透过镜面扎好头发，就听到了一句语气紧绷的提醒。
“？”
她把马尾往上紧了紧，有些不解地走向门口。
“安夏，怎么了？”
时间指向黑夜，自动亮起节能灯的卧室里，安夏死死拧住了眉头，活脱脱就是给脑袋上打了个绳结。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骊执，反倒俯下身体，如临大敌。
就在骊执去换衣服的档口，她清楚地看到，刚刚骊执睡在上面的灰色的床铺上，突然多出来了一个鼓包。
“!——”
安夏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原本平整的床铺上，就是突然顶起来一块!
她蓦得心头一紧，顺手抄起一盏床头灯，一步一步猫着腰地走向床铺。
“安夏，有在听吗？我能进来帮忙吗？”
“咔嚓——”
房间另一端迟迟没传来动静，骊执没再犹豫，推开门就跑向卧室。
“……是因为床上有东西？”
节能灯稍显昏暗的灯光下，骊执看到安夏警惕地压低身形，攥住一台顺手从床头柜扯下来的台灯，目光严肃地看向她床头的一个鼓包，仿佛盯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威胁。
“……其实我可以解释的。”
骊执在额头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尴尬水滴。
“不用，我有自己的节奏。”
“嗯……。”
骊执看了看要被当老鼠打的、可怜巴巴的鼓包，又看了看如临大敌的安夏。
“那骊镜，先给我解释一下，你跑被子里做什么？”
在安夏震惊的目光里，一台黑色的、在灯光下折射出金属光泽，显得格外有质感的摄像机，一点点、慢吞吞地把自己拱了出来。
“我的日常自检时间到了，系统自动开机后没找到你，我没办法开启维护。”
“所以就去……你留存气息最终的地方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安夏清咳一声，戳了戳骊执。
“意思是因为他没了你活不了，就找到有你气息的地方骗自己接着活？”
骊执：“……”
好精准的概括，完全没办法反驳呢。
“……差不多吧。骊镜，下回没有我也可以开启自检。不过安夏，你刚刚那么紧张是为什么？”
安夏摇了摇头，“还不是因为那盆满仓树，搞得我要PTSD了。”
发现突然出现的鼓包后，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关于上个副本的，最后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满仓园副本结束后，不止他们几个NPC没能如期回到赛博世界，宋如雨也没能回到地球世界，李泽川急得把光脑敲得啪啪响，一直在找系统报修副本。
“骊执，”，安夏撞了撞仿生人的肩膀，“罪恶”的一只手伸向了那毛茸茸的头顶：“这回跟我们上次在村子里那次，不太一样啊？”
骊执没有急着回答，抱臂斜靠在墙上的人背后像是长了双眼睛，极其精准地掐住了安夏那“作恶”的胳膊：“看不见我发缝都宽成什么样了……再摸要秃了。”
安夏不忿地收回手。
“虽然但是，为什么你的头发有那——么多。”
她夸张地在骊执周围比出一朵巨大的、蒲公英的模样，接着揉了揉自己的头顶，只觉得她才是两个人中，那个在现实世界里需要熬夜敲代码的人。
骊执伸出手，往头顶压了压。
“不是多，”，她甩了甩头发，一些稍短的头发从马尾里掉出来，更像一只“棕毛狮王”了：“是头发太硬了，总是会膨起来。我来这里之前——”
骊执突然停住了，眼眶里重新闪过数据流的微光。
安夏适时闭上了嘴。
安夏知道，这是骊执开始调用数据流开始思考的标志，她不能打断骊执的思路。
不过——
趁着骊执思考的这个档口，她终于如愿以偿地伸手，再次摸了一把她的头发。
——只有一把，再想摸的时候，就被一边思考新问题、一边还能分出线程应付她的仿生人灵巧地躲开了。
“……”
那一瞬间的感触残留在掌心，和上次类似，还是那么毛躁躁的，像在摸一个树枝羽毛很厚实、一不留神会乱跑的鸟巢。
但是，手感很好。
安师傅很满意，下次还来。
“我们家大导演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副本实在消磨人的精力，安夏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姐姐帮你分析分析？”
骊执再次扒开她乱动的爪子，吐了口气，正想开口，就见李泽川急匆匆地、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扎过来，头上还翘着一撮倔强的、没有被他成功压下去的刘海。
“队长，那两个眼睛都很吓人的坏种还要找麻烦，我们得小心点。”
骊执：“……”
嗯，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李泽川应该、大概，就是在说隋约和柏意。
李泽川他——
真不愧是她的好预言家，骂得好。
“是……系统那边告诉你的？”
骊执猜测道，她们目前认识的、可能具备监视隋柏两人的，只有游戏系统一个。
李泽川点点头，“队长，不行你就到我那里去避避风头。我的身份住在一个离虽然联邦中央星很近，但位置也确实偏的一个人造星球，在那个犄角旮旯里当研究员，一般人找不到那种地方去。”
骊执摇了摇头。
“不用把你牵扯进来。”
再说了，就算是折腾刚刚被她轰炸的资产账户，也够那两个人收拾好几天的，刚刚结束副本的她们应该好好修养。
没准等隋约柏意终于有时间寻找她，她都已经进到下个副本里了。
不过。
骊执捡起一根树枝，放在地上勾画了几道无意义的线条。
高跟鞋老师提到了，她们这批合格的“满仓树”，是要作为展品，被送往欢乐谷底的拍卖会的。
不仅如此，隋约还是这个所谓拍卖会的会长。
“……”骊执沉默了。
怎么就会这么巧？《身临其境》没在里面动手她是不信的。
这狗系统真是会给她挖坑，那到时候也别怪她阴人了。
“李泽川，安夏，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骊执站起身，听到招呼的两个人点点头，赶紧凑了过来。
“你们还记得……”
“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两人被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搞得有些奇怪。
“当然是坐飞船来的，我还记得——”
开始描述的安夏突然止住了话头。
空白的记忆条里，她找不到下一句话了。
她记得……什么？
她该记得什么？
脑海里，关于零号村庄之前的记忆，全都像是被人用什么难以察觉的修正液完全涂抹干净，如果不是骊执这次提起，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了这个新世界。
安夏看向安稳束在自己腰间的新式武器。
她怎么这么快就适应了赛博世界的新生活呢？
同样像是某种污染进程，但是是比满仓园里的机械化更难以察觉、更让人背后泛起浸出冷汗、带起一阵透心凉的寒意。
“我只记得，我是坐飞船来的。”
“但是我怎么坐上了飞船、飞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李泽川回答道，谨慎又疑惑。
骊执摇了摇头：“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应该在我们刚刚结束第一个副本后，就该被提起来交流——可是我们好像都忘记了。”
“——”
李泽川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他是三人中最晚来到游戏世界的人，但不管他怎么回忆，滞涩的大脑里，好像都只剩下了一点单薄的印象：
那天他照常去上班，同事过来和他闲聊，然后……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咽了口唾沫。
然后，他就在一间昏暗的、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的实验室里睁开眼，被系统告知马上要开启下一个副本了。
“系统提示，空间转换通道修复完毕。”
“副本奖励已发放，请代号‘锚点’注意查收。空间转换倒计时：5,4，……”
眩晕感袭来之前，骊执闭上双眼。
黑暗的视野里，她好像又回到了来到满仓园最初之时，那个混沌的、被黑色流质裹缠、抽取的梦境。
机器是不会失去记忆的。
但哪怕是对于她而言，她的存储模块也只有两条模糊的信息——
第一，她是在公司上班的途中来到的这个世界。
第二，她在飞船上遇到的是缺少人体器官的怪物。
满仓树能够夺取它拥有的虚拟空间里人类、或者仿生人类的记忆，那在眼下这个庞大的、真实的赛博空间里，是谁又把她们的记忆夺走了呢？
“创造者，我好像，也记不清了。”
耳边传来骊镜小心翼翼的声音。
骊执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把摄像机扯到身边。
为什么她是特殊的？
为什么遇到的所有穿过来的NPC里，只有她变成了仿生人？
甚至她在孤儿院认识的人都已经出现了她的视野里，这个倒霉催的游戏到底拉了多少人进来？
“创造者，你在不开心吗？”
冰冷的机体贴在机械人的手背，像一块冰妄图融化另一块。
骊执缓慢地眨了眨眼。
“没有不开心。”
“我现在不会拥有这种冗余的情绪了。”
只是一个谜团背后是另一个更大的谜团，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才能看清楚这个世界，成为真正合格的“锚点”。
“镜子，我赋予过你校正我自己的权限。”
在第一次听到他自主意识发出声音时赋予，在零号村庄的泥潭里第一次强化。
“我现在想问，如果要走很远的路、绕很多弯才可能看清真相。”
一定艰辛不已、甚至有可能迷失。
“我现在需要你辅助决策。我还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我自己吗？”
或者说，我还能保有我的自由意志吗？
恍惚间，她仿佛感觉到手中的镜头破碎，镜片成为贯穿她骨节的利器，和她一起斩杀至黎明。
“当然，创造者。”
空间转换的通道里，人工智能照常握住了人类的手。
“你拾级而上的每个脚步，都在回答‘会成为’。”
“好晕……”
安夏只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件湿漉漉的衣服，被丢到洗衣机里翻来覆去地脱水。
狗游戏的时空转换通道还没修好吗!
等等。
她为什么要说“还”？
“根据捕星科技最新研发的方夏卫星报告，放射尘在今晚将格外严重，诸位注意通勤安全……”
节能灯照亮的漆黑房间里，骊执的眼睫颤了颤。
暖烘烘的空气里，传来了一些熟悉的、温和的播报声。
“现插播一条新闻。曾被称为苏玛尔星生态屏障的满仓园林区于刚刚突遭大火，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专家表示，居民们无需惊慌，苏玛尔星已实现全面科技化改造，无需传统生态进行保护，‘人工造星’将成为建设符合人类居住的宜居星球的首要手段，苏玛尔星将进一步完善地下城建设……”
骊执摸索着把硌在自己腰间的摄像机掏出来，沉默地坐起来，对着那台终端。
骊执听着滔滔不绝地人造项目条例，像在代替谁，去迎接这场被抛弃宣判。
“欢乐谷底负责人表示，为表纪念，现征集所有于一周内购置的满仓树盆栽，请各位顾客联系以下通讯码……”
安夏扶起昏沉沉的脑袋，从地板上撑起身子。
“狗系统这是给我……”
她看着莫名瞅着眼熟的房间：
“干哪儿来了？”
“回家了。”
骊执站起身，把安夏从地板上拉起来。
她注意到发出声音的终端正放在合金桌子上，其后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鼓包。
“这里应该是……你家的客厅？”
安夏使劲晃了晃脑袋，睁大眼四处看了看。
“是。”
记忆终于回笼，周围的一切都和离开前没什么两样。
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同样是个星际雇佣兵，日常是开着星舰去各种地方干架，家里只有几件干巴巴的家具，像个很没有“人味”的样板间。
“骊执……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像是一艘跌跌撞撞的沉船，破出冰面后，暂时忘记了自己要开往点海港。
骊执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看向跳跃在桌面上的、沙漏样式的老式计时器，刚好指向早上六点。
“要吃饭。”
“安夏，你……觉不觉得阀门开大了？”
被安排在门口看安夏“大展身手”的骊执终于忍不住，将到处找开关的安夏轻轻扯开，按掉了电磁灶。
“……”
“人总有不擅长的东西。”
安夏一点点目移，“我妈一直都希望我能继承她的意志，成为一名优秀的绿色料理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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