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碧筠猛地抬起头,杏眼红肿,狼狈不堪。
严恕沉默地站在下几级台阶上,阴暗光线下看不清表情,只是固执地举着那张手帕。
瞬间的安心被更强烈的羞愤取代。
她今天受够了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岑碧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尖锐的指责,猛地推开他的手帕,“晚宴上就算我发生天大的事也不准你插手!谁准你来的?谁让你来的?!”
严恕没有辩解,也没有收回手帕。
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弯下腰,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走开!”
岑碧筠不近人情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至少在他面前,她不必再维持体面。
她粗鲁地踢掉脚上那双昂贵却折磨人的高跟鞋,拽着扶手想要起身,却一脚踩住裙摆,一下子将单薄的一侧肩带挣了开来。
厚重的晚礼服瞬间向下坠了坠,露出一片雪白。
严恕迅速转过身去。
岑碧筠彻底失去了理智,都欺负她,都欺负她!
她也顾不得去拉那礼服裙,想到白天被这讨厌的帮派马仔看了身子,强压下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忍不住用赤着的脚踹向他膝窝。
“把你的狗眼闭上!”
严恕的唇瓣动了动,还是没有出声,默默闭上了眼睛。
岑碧筠咬紧嘴唇,胡乱将肩带打了个死结,继续踉跄着往下走。
严恕睁开眼,默默拾起那两只被踢落的高跟鞋,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她身后。
黑暗中,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楼梯间里回荡。
不知下了多少级台阶,一楼的出口终于映入眼帘。
岑碧筠停住了脚步。
她背对着严恕深深吸气,肩膀随着呼吸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与委屈都排出去。
然后,她抬起双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严恕安静地走到她身后,蹲下身。
他温热的手指拂去她脚底的灰尘,然后托起她的脚踝,为她套上高跟鞋。
接着是另一只。
岑碧筠全程倔强地昂着头,只是没出息地扶着他宽阔坚实的肩膀,借力站稳。
当两只高跟鞋都重新回到脚上,她挺直肩背。
严恕站起身,退后一步。
岑碧筠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是酒店一楼灯火通明的大堂。
温暖的光线,轻柔的音乐,衣冠楚楚的宾客穿梭往来。
她迈步走进这片光亮,除了微红的眼尾,看不出任何异状。
下巴微抬,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粉色礼服虽然沾了些灰,肩头的羽毛也略有些凌乱,但她行走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刚才在楼梯间里赤脚行走崩溃大哭的狼狈从未发生。
她又变回了那个万山船业体面雅致且无懈可击的岑三小姐。
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窗外金门城灯火通明,却无法照亮车内悲伤的心情。
车后座,岑碧筠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很快又化为无法抑制撕心裂肺的痛哭。
多久了。
她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彻底失控是什么时候。
自从1914年初踏这片陌生的土地,蹩脚的英语、笨拙的舞步、父亲忙于生意无暇他顾的疏忽、家中姨太太们冰冷的眼神、手足有意无意的讥讽嘲笑,还有那些白人同学看似不经意的绊脚。
桩桩件件,都让她尝尽了身为一个华人女孩,在异国他乡生存的艰难与苦涩。
于是,她用近乎苛刻的自律,几年的时间,优异的成绩单、流利无瑕的英语、舞会上惊艳全场的探戈、慈善晚宴上最慷慨的捐赠、面对挑衅时以德报怨的从容……
她用尽一切力气想向这个白人主导的世界证明,华人,值得被尊重。
华人女子,亦能拥有不输于任何人的光彩与体面。
可今晚,埃默里话语中轻描淡写的卑贱,奥菲利亚姐妹的争执,伊芙琳刻薄的嘴脸,还有那只猫留下的此刻正隐隐作痛的伤痕,都让她辛苦维持的幻象破灭了。
她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或许就算在那些为她鼓掌的人眼中,她岑碧筠,也不过是一个努力融入白人上流社会,带着几分滑稽的下等人。
他们欣赏她的优雅,赞叹她的善心,转过身去,是否也会带着一丝优越感地低笑,“看啊,她多努力,努力得像个笑话……”
她知道是自己心思太重,过于敏感。
可她控制不了。
她羡慕大姐岑碧香,至少有一个在身旁为她无微不至操持一切遮风挡雨的母亲。
她也羡慕二姐岑碧施,可以活得肆意张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与谁交朋友便与谁交朋友,不必时刻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为家族带来非议。
可她岑碧筠不行。
她是大房的孩子,是娘亲在异国他乡唯一的颜面。
她必须完美,必须强大,必须无可指摘。
她不能放纵,不能软弱,甚至连哭,都不可在人前。
没有人能真正保护她。
傅灿章?
不行。
他看起来是自己门当户对的良配,可这几年耐着性子观察下来,他内心实在太脆弱,只要自尊而不懂自强,空有傲气却无傲骨,实在难成大器。
埃默里·温斯顿?
更不行!
在他眼中,她或许连人都算不上,就该做个乖乖听话的宠物,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他们都不是她的依靠,甚至可能会变成捆绑她更深的潜在威胁。
越是想,越是委屈。
越是委屈,眼泪便越是汹涌。
她只想回家,回到那遥远温暖的东方故土,扑进母亲柔软熟悉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卸下所有伪装与重担。
可这回家的路,为何如此漫长而绝望?
驾驶座上,严恕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所有感知都聚焦在后座那令人心碎的哭声上。
他听着那哭声从激烈的爆发,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微弱啜泣。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终于,在啜泣声渐弱时,严恕没有回头,只是用右手摸索着,再次小心翼翼地向后座递过去一张手帕。
然而并未得到接纳。
【啪——】
一声轻响,带着残余的怒气,岑碧筠再次狠狠地将手帕打落在车里。
“你是不是也在笑话我?”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我哭得这么狼狈,像个可怜虫,你心里一定在笑吧?笑我这个假模假式的岑三小姐,终于装不下去了?”
严恕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辩解,“岑三小姐,我——”
“够了!”
岑碧筠没意识到,她对他格外刻薄。
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肆意发泄所有怨气的出口。
她猛地抬脚,用尽力气踹向前排座椅的靠背,发出沉闷的声响。
“收起你那套肮脏的恭敬!”
她厉声斥骂,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你们这些只会对华人举刀的帮派走狗!仗着有枪有势,欺负起自己人来比谁都狠!和那些关在笼子里只知道呲牙的畜生有什么两样!你们懂什么叫尊重?懂什么叫保护?你们只懂得掠夺和伤害,没有一点大义!”
严恕身体绷得极紧。
他没有反驳,没有动怒,只是握着方向盘安静开车。
后视镜里,映出他紧抿的唇,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锁骨下方的一个位置。
那里的红绳上系着一枚磨损得光滑温润的旧铜元。
铜元原来的主人可能早已忘记了那个肮脏笼子里的少年,忘记了那个短暂的午后,忘记了那声愤怒的呵斥和那一袋改变他命运的钱币。
可严恕永远不会忘记。
七年前那个与平常不一样的下午。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下午。
他的母亲严小菊,一个唱戏的伶人,被一个富家少爷的花言巧语骗去了身心,许诺带她私奔到遍地黄金的金门城。
可约定的那天,少爷没有出现。
心灰意冷又怀了身孕的她,独自一人登上了远洋轮船。
在金门城,为了生存,她委身于一个比她大十几岁且脾气暴躁的白人汤姆。
起初汤姆以为孩子是他的,待严恕一出生,一切戛然而止。
从此,拳头和咒骂成了严恕的家常便饭,骂他是黄皮杂种,骂严小菊是下贱的骗子婊。
严小菊在日复一日的殴打和辱骂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在严恕八岁那年某个深夜,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汤姆的怒火便从此悉数倾泻在严恕身上。
后来汤姆在赌场谋了份发牌员的差事,十五岁的严恕,蜷缩在赌场门口一个用来关大型犬只的铁笼里。
笼子很小,手长脚长的他只能蜷缩着,连伸直腿都做不到。
他习惯了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也习惯了养父汤姆每次上工前,为了怕他逃跑,像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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