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轧过湿漉漉的地面。
路上洒了融雪剂,于是雪留不久,在路灯下慢慢融化,柏油路面变成某种更深的黑。
有利有弊,像是干净了,路面也不再那么滑,但每辆路过的车,都要甩上一身相当明显的泥水点。
是放学下班的时间,赶着回家的人多,鲜红的车尾灯排起长龙。
有些声明自己回家就要哭的小狼崽,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一辆接一辆惨遭融雪剂暗算的车,把一辆白的指给祁纠:“像斑点狗。”
祁纠也靠过来看。
确实很像,本来车身挺干净,白到反光的底色上,全是显眼的泥点,分布范围格外嚣张。
祁纠推测:“可能是刚洗过车。”
叶白琅也推测:“可能路过水坑,被别的车轧了水。”
祁纠:“过分。”
祁纠说这种话的时候,因为语气一向不明显,又有点轻缓懒洋洋的微哑,听起来很不一样。
像哄小孩。
……过分。
叶白琅抿了下唇。
他低着头,捧着蛋糕盒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微微泛白,负责保温的冰袋寒气透过来。
祁纠单手支撑着身体,靠在他肩上,还在看他这边的窗外。
这么个姿势,说随意也随意,但又因为离得实在近,祁纠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呼吸出的微暖气流也殊途同归。
叶白琅找了半天,眼睛都看酸了,也没能找到第二辆足以点评的车。
像是某种奇异的感应,下一刻,祁纠抬手,覆住他的眼睛。
叶白琅滞了滞,呼吸顿在喉咙里。
“狼崽子。”祁纠还靠着他的肩,声音很轻,“问题很小,不难解决。”
叶白琅的喉咙动了动。
他盯着手指,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祁纠呼出的气流打在颈窝,很温暖。
很温暖,和梦里的感觉迥异,是极为明确的、鲜活的存在。
“怪我。”祁纠摸摸他的眼皮,“该和你说。”
叶白琅紧闭着眼睛摇头。
他低声反驳:“……你说了。”
祁纠早就和他说过这件事。
他们第一天见面,那天晚上,祁纠就告诉过他,自己生病了。
祁纠早就告诉过他,自己有头痛病,会晕倒……是他那时候没听懂,没能理解这句话。
不是祁纠的责任,一直都没能发现,是因为他太迟钝,不聪明。
祁纠哑然:“这么向着我?”
叶白琅当然向着他,这么一被戳穿,索性就不加掩饰地更向着:“不准说我哥哥。”
祁纠忍不住笑了:“我也不能说?”
不能。
叶白琅维护祁纠,维护到了有点不讲道理的地步,小狼崽被遮着眼睛,不由分说,在祁纠怀里挺凶地炸毛。
祁纠果然颇受震慑:“啊。”
叶白琅习惯了,绷了下嘴角,不计较这声“啊”里有多少逗自己玩的成分,摸索着找到祁纠的胳膊,握住那只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场梦,他好像对祁纠的状态更敏锐、更心里有数,更清楚到了如指掌。
比如这会儿,祁纠的声音很轻,有点哑,靠在他肩上,微微震动的声带就贴着他的耳畔。
不仅仅因为这是出租车,有些话要说得小声一点……更因为祁纠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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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没什么力气,要压制眩晕,要处理身体状况带来的负面buff,可能还在头痛。
车里的暖气给得很足,祁纠的衬衫领口微敞着,叶白琅察觉到祁纠出了点汗,轻轻一摸,掌心一片冰凉。
“哥哥。”叶白琅说,“我哄你。”
这话没有前文,多少有点突兀。
祁纠微怔,微微低下头,喉咙里发出点很轻的好奇。
“你难受,不舒服。”叶白琅握住那只遮着自己眼睛的手,“生病的人要被哄。”
这是祁纠教他的。
他焦虑发作,手抖得不成样子,又急又气,躲在洗手间里咬着自己满心焦躁的时候,祁纠这么教他。
祁纠打开浴霸,打开花洒,让那个小空间里充满暖洋洋的水汽,进去抱着他。
祁纠不强迫他出去,陪他待一宿,轻轻拍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天……祁纠这样对待他,告诉他,生病的人要被哄。
可祁纠从来不以身作则。
叶白琅握住祁纠的手,不让这只手挡着自己的眼睛,稍稍用力,让祁纠不仅仅是虚靠着自己的肩膀——他
的身高确实还差一点
祁纠可以枕着他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什么都不用考虑。
“我们先不考虑……问题。”叶白琅攥住手掌全力开动脑筋尽力模仿祁纠的语气“回头再说我陪你去医院去医院再说。”
祁纠少有的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几秒祁纠温声说:“好。”
祁纠问:“考虑点什么?”
“什么也不考虑。”叶白琅说“什么也不要想。”
不用想怎么安慰他不用想些更远的事比如房租、比如药费、比如他的高三和高考还有他们的未来。
祁纠习惯了事事提前筹划总是从容到不可思议好像不论遇到什么事都随时能拿出一百种备选方案。
……至少这一条走走停停的回家路在到家之前先让它们靠一靠边站。
非要说的话祁纠只要考虑怎么休息。
怎么让身体舒服一点怎么跟他肆无忌惮地提要求。
怎么好好做一个被哄的人。
祁纠很虚心说学就学主动提要求:“给我唱个歌?”
叶白琅:“……”
祁纠今晚睡熟以后鼻尖上必会多出一个牙印。
五音不全、唱圣诞歌都能串到生日快乐的叶白琅幽幽抬头眼睛黑漆漆地看着他。
祁纠笑得咳嗽笑到叶白琅又有点炸毛霍霍磨着牙想现在就想咬他。
直到叶白琅坐不住地扑上来祁纠才伸出手把身份证上已经成年的、能撑起这个家的、相当沉稳可靠的大人接住稳稳抱在怀里。
小狼崽抬起眼睛紧紧抿着嘴不沉稳地瞪他。
车厢里没开灯但闹得太厉害司机就能听见后面的动静——好消息是目前还算安全司机的精力全在路况上。
下雪天堵车这种地狱难度路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们这一路。窗外有追尾的、有磕碰的有新司机手滑熄火后面喇叭响到震天的。
司机看前面看侧面看后视镜看倒车雷达发现个能钻过去的空子立刻狂打方向盘插入冲过这条标红路段的最后一个红灯。
再差的天气和路况也总有个出口不可能条条路都在堵。
总
有相对僻静、宽敞好跑的路路面上的车不多车速很舒服地提起来窗外掠过的路灯一个接一个。
路灯的光明亮也一轮接一轮潮水一样灌进车厢。
“谢谢。”祁纠低头“被哄得很好。”
叶白琅根本还没开始哄还在叼着祁纠的手腕愣了愣抬起视线。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笑
也可能是他不太熟悉的祁纠醒着时很少会让他看出的疲倦。
那种因为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很可靠的、身份证上成年了的大人决定暂时放心休息于是也潮水一样涌出来的懒洋洋。
叶白琅慢慢松开祁纠的手腕用力咬了咬下唇抬起手摸索着覆住祁纠的太阳穴。
“疼吗?”叶白琅轻声问“揉揉好一点?”
他听见祁纠在喉咙里应了一声很轻揽着他的手上稍稍多了些力道。
叶白琅贴得离他更近。
祁纠闭上眼睛向后靠握着他的手放在更确切的地方。
叶白琅给他慢慢揉力道放得小心再小心断断续续地笨拙背诵哄人的话甚至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横下心疑似唱歌地念了几句《新年好》。
司机刚好停在单元楼门口回头想提醒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恰好隐隐约约听见一句“祝福大家新年好”。
叶白琅抱着祁纠面无表情抬头。
司机手一哆嗦在那双黑眼睛的森森注视下没敢笑出来溜下车去开后备箱了。
祁纠被小狼崽晃醒脸上血色褪去一瞬缓过神后就笑了笑:“到家了?”
叶白琅跪在后座微微弯腰扶着他的肩膀脸色看起来比他还要苍白。
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认真看半晌叶白琅才点头。
“到家了。”叶白琅握住他的手臂“哥哥我背你。”
祁纠正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听见这句就抬手胡噜小狼崽的脑袋:“还没到这个地步……别怕。”
他在叶白琅手上借力下了车站稳活动两下身体:“真的是小问题。”
拖久了是会严重成没法解决的大问题。
但早遇见、早让故事开始的好处不就在这儿
——遗憾来得及被弥补,一切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叶白琅抢了所有沉的塑料袋,把冰淇淋蛋糕给祁纠拿着。
“怕晃,怕弄坏。”叶白琅给祁纠强调,“要捧着。”
祁纠配合,把蛋糕捧得挺端庄。
叶白琅勉强满意,来回跑了几趟,把所有买回来的东西都拎上楼,然后抄起手电,折回去接祁纠。
系统听见走廊里的跑动声:“你家狼崽子这个反应,是不是太紧张了?”
其实是有点。
祁纠目前还是保守用药,持续第一阶段的疗程,身体慢慢习惯了副作用,状况不算好也不算差。
但祁纠还是决定好了要配合,站在一楼的拐角,捧着蛋糕,等飞下来的小狼崽。
手电光比人先下来。
叶白琅来回折返,跑得有点喘,胸口起伏着,接过蛋糕
他握住祁纠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拿手电仔细把台阶照亮:“……哥哥。”
他有时候不知道说什么,想不出、找不到话题,但还是想叫祁纠。
祁纠每次都会答应。
有时候会一起摸摸脑袋,有时候是搭在肩膀、揉一揉后脖颈,也有的时候,会给他变出几样小零食。
这是种叶白琅从未想过的安全感——比什么都强,强到“安心”仿佛和“回家”一起,成了件理所应当的事。
这种安全感甚至会蔓延进梦里。
就连做噩梦的时候,只要他叫了哥哥,梦里的祁纠都会一秒出现。
叶白琅被熟悉的力道轻轻揉脑袋,低下头,用力揉了揉眼睛,严格保证手电的光照在祁纠脚下。
楼道里的灯坏了不知道多久,黑黢黢一片,楼梯又是早年修的,估计就没验收过,高一阶低一阶,很容易踩空。
祁纠走得不算快,但很稳当。
“再靠着我一点。”叶白琅指导他,“哥哥,我现在强得可怕。”
祁纠变出支棒棒糖,拨开糖纸,当作话筒举到他嘴边采访:“这么厉害?”
棒棒糖是葡萄味儿的,酸甜沁香,闻一下就足够刺激味蕾。
叶白琅的喉咙跟着动了下:“……”
小白狼难以抵抗诱惑,张嘴叼住棒棒糖,咬在牙齿间,低着头看地面:“…
…我都没想哭。”
强得可怕。
他都回家了,开门放东西关门,好几趟,都忍住了没想哭。
祁纠给他点赞:“不愧是……”
叶白琅就知道他要说“不愧是身份证上成年了的大人”,忽然快跑了两步,拦在比祁纠快两个台阶的地方,黑白分明的眼睛提前发射眼刀。
祁纠受他一刀,捂着胸口:“啊。”
叶白琅这才拉住祁纠,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过来:“还笑话我吗?”
“不了。”祁纠虚心改正,“不愧是实际还没成年的大人。”
叶白琅:“……”
改了,但好像也没完全改。
挑不出问题,但问题好像更大了。
叶白琅被祁纠绕进去,咬着棒棒糖,把祁纠领回家,按在换鞋凳上,跑去冰箱里放那个蛋糕。
“记得吃。”祁纠提醒他,“会化。”
叶白琅换了个门:“那放冷冻。”
他执意把这么个蛋糕留下来,就好像一直以来,也有不少东西,被叶白琅藏在家里不知道什么地方。
连系统都知道得不全,偶尔在衣柜里探险,都会发现一两个仿佛加了封印的神秘盒子。
打开以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祁纠随手揉的小纸团。
叶白琅藏好冰淇淋,关严了门跑回来。
他练了快一个小时的标准笑容,成果不好不坏,至少是在可以展示的水平。
一只小狼崽,蹲在祁纠面前,两只手扶着他的膝盖,抬着头,有点不熟练地龇牙。
买的饮料和各种零食,冻品炸货,鱼虾菜肉,暂时都堆在桌子上,满满当当。
祁纠叫档口的人绞了肉,有馅有面,等着包饺子。
越到半夜,越有烟花砰砰升空,漆黑的夜穹被弄得五光十色,很是漂亮。
……
叶白琅抬头,咬着棒棒糖,红着眼睛,笨拙地朝他笑。
祁纠停下动作,摸摸他的脸。
“怎么这么厉害。”祁纠轻声说,“我有厉害的小白狼。”
这话比在外面的声音更轻,叶白琅也学他的动作,轻轻摸祁纠的脸和脖颈,他抱住祁纠的肩膀,收拢手臂。
他的脸颊贴着祁纠的颈窝,用跑得通红的
脸去暖那一片沁凉潮湿。
“还有更厉害的。”叶白琅说“哥哥我瞒了你件事。”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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