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囚车吱呀作响。
京郊的街道上,一队人马缓缓走过。
他们身着戎装,手上却系着锁链,沉凝的面孔透出几分沧桑。
“他们是谢家人吗?”
一个细微的童音从夹道上的人群里传了出来。
“他们犯了什么罪呀?”
小童还要再问,就被身侧面色慌张的母亲一把捂住了嘴。
没有人敢回答。围观的百姓们默默注视着,直到流放的队伍逐渐远去。
人潮散去。一个穿着杏粉衣衫、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混在人群中,默默走回城内角落。
一个装扮朴素的中年女子挎着菜篮,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小主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重生回来的虞时安拨开额前垂下的碎发,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看向那人。
“我改了主意,打算去裴家。”
*
一炷香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滚滚浓烟如狰狞巨兽,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太极殿外,刀光剑影,血色泼天。
虞时安孤身一人立在高处,繁复华贵的宫裙已被浓烟污得辨不出本色,一枚玉簪歪斜地挂在微散的发髻上,摇摇欲坠。
她却站得笔直,仿佛在挺着整个王朝最后的脊梁,目光穿透浓烟烈火,望向太极殿下方。
宫门外,叛军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在一片混乱中,有人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昔。
谢昀昭,她的驸马,从青梅竹马,到举刀相向。
谢昀昭面上神情复杂难辨,志得意满之下藏着丝缕不忍,又带着一股愧疚。
虞时安闭了闭眼。
隔着重重浓烟,她仍能想象出谢昀昭轻骑薄甲,缓带轻裘的模样。
就像从前为她征战那般。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虞时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剩一片空落落的木然。
少年夫妻,生死与共,她为他挡过剑,他为她受过刑,但不知从何时起,权欲胜过了一切。
滚滚浓烟之下,虞时安双眸被刺得发红,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混着漫天血色似要将她淹没。
他,是她亲手选中的人啊。
九岁那年,宫变骤起,战火连天。
帝后自焚于太极殿,皇城中人,尽数沦为刀下亡魂。
只有她,因司天监一句“祸世灾星”的批语,被扔至皇城脚下的元安观中清修,恰好逃过一劫。
在心腹宫人的安排下,她怀揣传国玉玺,欲混入流放的官员队伍,逃离京都。
当时,朝中保皇一脉几被屠戮殆尽,仅余裴、谢两家。
她选了谢昀昭所在的谢家。
流放路上,囚车吱呀作响。虞时安裹着单薄的破袄蜷在角落,饥寒交迫,眼前阵阵发黑。
一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子,带着微弱的体温,被递到她面前。
她抬眼,撞进少年谢昀昭同样狼狈,却依旧明亮的眸子里。
“吃吧。”他柔声道,“活下去,才有以后。”
她接过了那份暖意,也开启了一段孽缘。
北疆苦寒,为掩身份,她扮作了谢昀昭的侍女。最初几年,端茶倒水,侍奉羹汤,样样亲为。
及笄那年,战乱再起,虞时安恢复了公主身份,在烽火狼烟中与谢昀昭仓促大婚。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宾客筵席,甚至连合卺酒也只凑上两杯。
她却依旧欢喜,穿着一件扎了自己数针才缝制成的简陋婚服,在军营中等她的少年将军归来。
她等了足足一夜。
天色将明,谢昀昭才匆匆踏入,眉目冷峻地挑开盖头,只道战事吃紧,请公主见谅。
虞时安未置一词,眉眼弯弯,执起合卺酒盏递给他。
“各方势力,无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只信你。”
谢昀昭指尖微微一颤,似是牵扯到了臂上伤口,一时失手将两人的酒尽数洒了出去。
他面含愧色,捂着右臂下跪请罪。
虞时安哪还顾得上责难,一身婚服未解,便急急奔去寻医官。
大婚之夜,便如此仓皇落幕。
合卺礼未成,名分却已定。此后数年,两人并肩浴血,收北疆,平中原,与远在南方的裴家势力遥相呼应,终是止住了天下的干戈。
回到京都,虞时安以为苦尽甘来,却在入主太极殿的第一日,发现了谢家与蛮夷往来的信笺。
谢家以燕云十六州为筹,换得蛮夷相助,只为染指皇权。
轰——
一声震天巨响将虞时安从回忆中拽回。太极殿外的最后一道宫门,在叛军的疯狂撞击下轰然倒塌。
谢昀昭闭了闭目,再睁眼,手中长刀豁然前指,厉声喝道:“诛灾星,平天怒!”
“保护殿下!”仅存的一支皇城禁卫嘶吼着,如扑火飞蛾般冲向涌来的叛军,瞬间便被刀光剑影吞没。
最后一名禁卫倒下。
谢昀昭抬起一只手,向后扬了扬。
叛军们闻令而止,恭敬退至宫门外。
四下寂静,唯有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声。谢昀昭收刀入鞘,拾阶而上。
将门公子,神仪明秀,玄甲红袍,俊逸倜傥。
但离得近了,便能闻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也能看到往日那双明亮含笑的桃花眼淬着寒霜。
“殿下。”他跪在虞时安裙裾前请安,嗓音低哑,没再抬眼看她。
天边,一轮残阳正缓缓沉入厚重的铅云,余晖将太极殿外映成两重天地。跪着的将军衣袍泛着天光,而她繁复厚重的皇族宫裙,却被渐浓的火色一点点吞噬。
“何必惺惺作态?”虞时安冷冷开口,“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想必将军已经定下本宫的死法了。”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祸世灾星,若不施以极刑祭天,如何平天怒,纾民愤?”
“你又在同我置气。是父亲说,要师出有名,我才想起了司天监的批语。”谢昀昭起身,不悦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样想的——”
话音未落,便见虞时安嗤笑一声,抬手拔掉了拢着发髻的玉簪。
青丝如瀑,随风而落。
她举起玉簪看向谢昀昭,唇角绽开一抹极淡的笑,一双明眸似点漆,昳丽的容颜在连日的战火中未有半分失色:“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生辰礼,那时你说,卿卿当如皎皎暖玉,一世温润安宁。”
语调如泣如诉,令谢昀昭沉默良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一颗真心从未有假,可是家族之命难违。
他侧过身,不再看向玉簪,温言软语似是补偿:“我备好了与你身形相似的尸身。太极殿刚好起了大火,你将宫裙与之调换,便可改换身份,入宫为贵妃。”
谢昀昭自顾自说着,忽觉颈侧传来一阵刺痛。
他转身回望,对上了一双清凌凌不含任何情绪的眸子。
谢昀昭一愣,视线缓缓下移,便见殷红的血珠顺着玉簪滑入虞时安白皙的指尖,显得格外艳丽。
身经百战的将军没有辨出眼前人凄惘语调后的杀机。
虞时安嫣然一笑:“不用挣扎,簪尾淬了裴家从南境带来的毒,见血封喉。”
谢昀昭停下拔簪的手,满眼不可置信,颤声道:“为什么?亡国公主岂能为正,我允你入宫,已是——”
“已是隆恩旷典?”虞时安手指拨着玉簪,一丝冰冷的嘲弄浮上唇角,“将军难道以为,若以后位相邀,本宫便会欣喜若狂、感恩戴德,从此安然做你羽翼下的雀鸟?”
在他近乎默认的目光中,虞时安摇了摇头。
亡国公主,岂能为雀?
青梅竹马,十载夫妻,所托非人。
她认了。
但要她看着大好河山归于蛮夷之手,自己舍姓弃名,雌伏深宫,苟且瓦全?
她宁为玉碎。
虞时安将指尖染上的血珠抹在他泛红的眼尾,声音幽冷:“你为何不晚几日攻城呢?”
若是晚几日,裴家便能带着边军回援,埋伏城中,或有一拼之力。
“此刻京城尽是敌军,里外重围,我是走不出这皇城了。”虞时安叹息一声,寒潭般的眸子直刺入他依旧困惑的眼底,“你应当记得,当年宫变,太极殿的大火是我父皇亲手点燃。”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我是大虞的公主,承父皇之志,得传国玉玺,岂能让与蛮夷勾结的贼寇登上皇位,遗祸山河?”
她眸色恍惚,像是再次见到了幼时的情景。
手中是玉玺,眼前是火光。
她平静地看向太极殿四周渐浓的烈火,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今日之火,亦然。”
言毕,虞时安猛地将玉簪拔出,看也不看,随手掷于地上。
一声脆响,碎裂如冰。
谢昀昭恍然明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败了。”虞时安闭目轻笑,语声平稳得不见一丝颤意,仿若立于金銮殿上,对阶下逆贼做最后的宣判,“但你们谢家,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决然转身,提起裙裾,走入太极殿。
明艳火光中,传来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谢昀昭,你我死生,永不相见。”
他本就因毒发而站立不稳,听到此言面色骤变,跌跪在地,眸光颤动望向前方。
一片空茫。
门前雪里,静静躺着他亲手雕刻,被她珍之重之,如今却已碎成几截的玉簪。
四周火光烈烈,谢昀昭却觉一缕彻骨寒意自碎裂的玉中蔓延,十多年的回忆聚成江海,浪潮滔天向他压来。
暖玉埋雪,天地皆寒。
*
坠入火海后,虞时安重生回了九岁时。
谢家的流放队伍即将上路。
作为保皇派的中流砥柱,他们侥幸留了一命,被流放到北疆。
新帝盘算得很好:一来,可以向众臣展示违逆他的后果;二来,谢家本就驻守北疆,带职流放过去,仍能震慑边疆他国。
谢家的将军、女眷、幼童,身负枷锁,排队往城外走去。
这其中,一个身穿铠甲、明俊逼人的少年与看守者起了争执。
他面上带了些怒意,腰间佩剑也被人粗鲁地撞落在地,斜斜飞出,恰好落在了虞时安的脚边。
虞时安正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把剑直直向她而来,剑柄熟悉的花纹让她眉心一蹙。
什么晦气的玩意儿。
她心中涌上一阵嫌弃,想也没想便用力踹了一脚,转身便走。
那边的谢昀昭,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士兵拖走,心中郁郁。
下一秒,他的小腿就感到一阵疼痛。
心心念念的佩剑不知被谁踢回,撞在了他的腿上。
他慌忙俯身,将剑抱入怀中,再抬头时,便只看到一个穿着杏粉衣衫的小姑娘背影。
那人腰间系着一块刻着半朵梅花的月牙玉佩,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发髻在日光中微微晃动,如游鱼般融入人海。
两人一南一北,就此分别。
走回城中的虞时安心下暗自庆幸:还好重生得及时,她没有真正混入谢家。
虞时安清晰地记得,宫乱后的几年,各州县守备森严、层层盘查,就怕出现漏网之鱼。
而她只能从裴谢两家获得身份路引。
前世选择谢家,除了谢昀昭之故,她也考虑到了若想夺回天下,需要有军队的支撑。然而,谢家的武将身份恰恰引得了新帝的警惕,让她前期步步掣肘。
而反观裴家,借着文官身份的遮掩深入南境,竟也默默培植出了一支不逊色于谢家的边军。
最重要的一点是,裴家派系众多。
此次流放名单中,有几个家族甚至都不姓裴,但受到牵连,也要一同上路。
对不再轻信保皇派臣子的虞时安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隐藏自己的身份,等时机成熟再谋大事。
“……你可听明白了?”虞时安对扮作农妇的心腹宫人讲清利弊,吩咐道,“裴家旁支未齐,还有几日才会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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