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泰十年,正月十七夜。
比起连续数日,通宵达旦都明如白昼的文渊阁,司礼监近些日子显得颇为冷清。
原先明明也是个十二时辰,随时候着主子爷下令的地方,然如今乾清宫里那位主子身边只有白首辅大人安排的人,哪里还需要旁的奴婢?
现下将将戌时三刻,灯全都熄得七七八八,人尽在往外面走。
唯有一个,逆向而行的。
逆向而行之人身量并不矮小,却弓背踏腰极尽佝偻弯成了虾型,面上油腻的脂粉厚得像墙泥一般,抹得反光,比他身上的素衣还煞白。
都说太监是没根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必就是这副模样了。
不,应该说他是太监中的太监,他每撞见一个人都是满脸堆笑,腰一定压得比人家低。
这种姿态,简直把别的太监,都给衬得如同主子一般了。
“朱秉笔,赵秉笔,这是要回去了?”
“呀,卫厂督来啦。”
然这最奴颜满面的人,却是这帮太监中唯一一个挂着刀的,东厂提督卫敬忠。
若说司礼监掌印冯智是所有人的老祖宗,那卫敬忠不光是他最疼的儿子、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亦该是人人畏之的利刃。
不过或许他平素的姿态,实在难以让人想到这一层,朱秉笔当着卫敬忠的面,竟直接发了句牢骚:
“卫厂督现下除了您的东厂忙活,咱们这些秉笔随堂的,不需要跟着主子爷了,前朝的大人们把事务大多都担待了下来,可不只能闲个乐呵么。”
朱秉笔嘴上说着乐呵,脸上神情却满溢着股愤愤不甘。
卫敬忠没有接话。
一旁的赵秉笔觉出不对,立马拉住朱秉笔圆道:“这一时闲一会儿,一时忙一会儿都是常有的事。到真忙起来的时候,你可不要又埋怨大人们,不心疼咱做奴婢的了。”
赶忙朝卫敬忠赔个笑:“卫厂督,老祖宗等着呢,你还是先快进去吧。”
卫敬忠点点头,再开口:“那二位秉笔慢走,我先去了。”
卫敬忠一步步向内走去,挂着一个像是纹死在面上的笑容。
到了掌印冯智的屋前,发觉看门的小太监都站在院里,没一个靠着门的,卫敬忠晓得他这干爹,今日恐怕是要同他讲些极要紧的事了。
但他一进去,还是装出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问:“干爹怎么也不留个伺候的人。”
然后腰弯得,便彻底跟没了脊梁骨似的,到冯智跟前,更是带着腿直接跪到了地上,开始给冯智捏捶揉腿。
冯智已是过了天命之年,脸上的褶子再怎么遮也是遮不住的了,但被卫敬忠这么一捏,舒服得皱都撑开了些。
他嘴上说:“敬忠,用不着你做这些事。”
却是把腿又伸直了些。
“儿子伺候干爹天经地义。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儿子那儿又新得些雪顶含翠,明儿遣人给干爹送来。”
卫敬忠自然没停这手上的活路,把桌上的茶先奉给冯智,又接着捶起来。
冯智把手中的书扣在桌上,接过茶抿了一口:“太皇太后和潞王殿下都已出城了?”
“是。”
卫敬忠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圈圈点点着些宫人的名字。
“这是随行的名单,皇陵那边也挑出了几个得力的。”
冯智看完把纸直接扔进炭盆里燃了,拍了拍卫敬忠的手欣慰道:“你干得好。”
见冯智面容愈发舒展,卫敬忠抓着机会问道:
“干爹,恕儿子蠢笨得多句嘴,太皇太后此前一心扶着御马监和咱们作对,您怎么还心善的帮衬上她了呢?万一那位大人发现,以为司礼监有了异心......”
冯智没答话,而是把桌上的书扔给卫敬忠。
卫敬忠只瞟了两眼,便道:“干爹,儿子可看不懂这个。”
“叫你平日多读读书,这是洋学士译的《几何原本》,此章是说在一张纸上,至少得画三个点才能连出一个稳定的形来,两个点就只能是条线,其中一边被攥住,剩下一边就只能跟着动了。”
卫敬忠不懂几何,但却听得懂话,明白干爹是在暗指原本司礼监、内阁、黎太后乃三元并立互相掣肘,可若其中一元消失,势力便会失衡。
卫敬忠停下捶腿的手,急忙磕一响头:“干爹,元宵法会一事是儿子失察,让刑部抢了先。”
“怪不得你,我也没料得,离这新皇出世还有至少数月,太皇太后便会这么急着动手。”
冯智叹了口气,递给卫敬忠一封信。
“梁总兵实在不负九边第一将之称啊,咱们这位新太后有她父亲的千一百个人头作保,岂会再有异议,谁总也不想跟嘉盛朝似的,让外蛮的铁蹄,踏到咱京城的城门外吧。”
卫敬忠看着手中,辽东平河西部叛乱大捷的军报,明白太皇太后定是提前收到捷讯,只能发难,意图抢先杀掉这腹中胎儿。
不然等到朝野皆知,仅凭着这太国丈梁成印立下的军功,梁太后的位置就能坐得稳如磐石。
只是这封捷报实在来得太巧,根本没给太皇太后一方太多准备时间,是又被反将一军。
正当卫敬忠于心中沉吟,冯智又道:
“梁太后身边皆是那位大人的安排,咱们插不进去。
但那位大人总归更在乎前朝的事,后廷还是咱们十二监六尚的地方,好好关照关照其她几位太妃,那撞过剑和打过你的,可都不是平凡人啊。”
“多谢干爹提点!”
听完冯智一席话,卫敬忠连连又磕了几个响头。
或许是磕得太多,粉蹭掉了些。
他一出司礼监的门,急忙找个没什么人宫道,拿出放在袖袋中的镜子水粉,补起妆来。
卫敬忠拍粉的手似乎一向很重,啪啪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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