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见头的土路上,两道短短的影子相并而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日头当空,灼得人脸火辣辣的疼,路两旁连成片的麦田正青绿,有山风袭来,翻起滚滚麦浪,一阵连着一阵的沙沙鸣响。
不远处的河塘里浮着群灰鸭,与几声寥落的鸟啼交相呼应。
今儿个这事闹得大,提前分了家,立字据、按手印,里正都给请过来了。
村子里本来就藏不住事儿,还没半个时辰,周遭这一片全都知晓了。
胆子大些的凑到近前巴巴地问,胆子小些的,就躲在犄角旮旯里,抻着颈子鬼祟地瞧。
左右一个秦家一个裴松,都不是啥好名声的主,三两个人聚在一堆儿,嘴一句这个骂两声那个,再像模像样地编排一下,舌根嚼得比抽大烟都带劲儿。
秦既白将肩上的包袱往上背了背,指头收拢,现出四块青白的骨节。
家里待他不好,包袱里没啥值钱的东西,他能带走的不过一些衣裳,和他母亲留下的几件旧物。
忽然,一根指头伸了过来,将他垂在脸边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
指腹轻轻擦过耳廓,红晕刷地一下爬满了整张脸,秦既白像是被定住一样动也不敢动。
俩人出来得急,一身狼狈来不及收拾,尤其头发,被秦铁牛打得凌乱不堪,眼下山风袭来,乱糟糟的一团。
裴松又抚了几下,汉子发髻有些松了,再怎么往里头抿,头发也是乱的。
他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的一声,却让秦既白如临大敌,指头倏然抠紧。
裴松不是个心细的人,没觉察到他那些细微的心思,只自顾自地道:“哎呦好乱,我给你重新绑吧。”
秦既白仍垂着头,眼睛却不住地往裴松那边看,见他并没嫌弃,才小小地应了一声。
俩人差不离高,站在一块儿不多好绑,裴松便找了块儿干净石头,见秦既白还傻站着,他伸手推推他:“坐啊,咋还和小时候一样,傻乎乎的。”
那些埋藏在心底,只有遇上过不去的坎时,才会偷偷舔舐一下的往事,被裴松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秦既白面红耳赤,可一想到他都还记得,又止不住的心悸。
他依言坐到石头上,那双记忆里的手就抚了上来,熟练地拆了他的发带,将他一头蓬乱的头发散了开来。
这也太燥了,发尾还打了结,和扫地的竹耙子似的,裴松忍不住道:“你不梳开就扎了啊?”
秦既白难为情地垂下头,胃里血气翻涌,偏头空咳了两下:“家里没梳子。”
穿过发间的指头顿了顿,裴松皱了下眉,只一瞬便又笑了起来:“这眼下也没个头梳,我手艺都施展不开,等回家吧,咱把头洗干净了我给你梳,我能梳出六种样式的,不过你也用不着,一样就成。”
本来还低落的秦既白,被这话勾地仰起头:“会梳六种吗?”
“那可不。我下头有个小妹,一会儿到家就能瞧见,小姑娘爱美,小时候的头发全是我给梳的,长大了倒是嫌我梳得难看了。”裴松的腕子轻轻一挽,就将发髻梳好了,他歪头瞧了会儿,伸手拍了下秦既白的肩膀,“好了,背上东西咱回家。”
裴松抬腿往前走,他故意走得慢,不多会儿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秦既白急着追了上来。
他身子骨差,跑了这几步就喘得不行,待和裴松并行了,他才缓下步子。
裴松瞧得乐呵,这小子在他身边拘束,满脸的诚惶诚恐,见他皱皱巴巴的似有话说,可张口闭口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
裴松伸手挠了下脸,想着自己也没多吓人吧……叹了口气,干脆道:“想说啥就说。”
秦既白眼睫轻抖了抖,小声开口:“我不嫌你梳得难看,往后……你能给我梳吗?”
裴松听得一愣,转而就笑了起来:“臭小子,我一天天事儿可多了,哪有闲心管你梳头。”
他和弟妹说话随意惯了,每回裴椿求他帮忙干活儿,他都得推三推四半天,等着小妹死皮赖脸地求他,再面上不情不愿可心里美滋滋地应下来。
但是秦既白不是他弟妹,不会同长兄撒娇,他自卑又敏感的呆立在那,手足无措。
裴松心里一个咯噔,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凑到他跟前:“你求求我,求求我我就给你梳。”
秦既白漫长的年少岁月里,鲜少同人如此说话,他不自然地张了张口,自喉口生硬地嘣出两个字:“求你。”
裴松被他那木头样子逗得不行,偏头笑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就梳个头嘛,又耽误不了多少事,给你梳。”
说罢他便拾起步子继续往前走,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那零散的脚步声,他扭头去瞧,就见秦既白还桩子似地站在原地,他心想这可怎么好,领回家个傻子。
裴松又折回去,伸手握住少年人的腕子,拉着他往前行。
远天浮云游走,煦风拂来,秦既白失神地看着攥紧他腕子的那只手,垂下眸子轻轻笑了起来。
走走停停,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裴家。
远远瞧见几间破旧的土房子,前门外是成片的良田,屋后院子敞阔,沿着小路往上行,就到了后山。
裴松推开竹篱笆,笑着说:“到家了,你先在院儿里等会儿,我进去和椿儿说一声,就是我小妹。”
秦既白抓着包袱带子的手紧了紧,无措地点了点头。
看天色已经过了午时,有些人家一日只食两餐,这时辰早都用过饭了。
裴家因着裴松要干农活儿,耗体力,裴椿便做一日三餐,平顺吃习惯了,不下地的日子也是到了点儿就饿,家里干脆照旧按着三餐来准备。
裴榕上工的木匠铺子在村口的闹街,来回一趟费脚程,他晌午多是留在铺子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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