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晓的脑子一下就转不动了。
满目都是那双睫毛低垂的眼睛,和里面颤动的水光。
她深吸两口气,才走回到他身边,牙咬得腮帮子都发酸,“疼疼疼,这会儿知道疼,早干嘛去了?”
床上的人不声响了,眼尾垂下来,像是躲避她气势汹汹。
然而疼痛却忍不住。即便是努力克制了,呼吸一滞,又一滞,也足以将她心头挑得一片烦乱。
她皱紧了眉,“我让御医过来。”
“不用了。”
“还倔?”
“殿下错怪我了。”他目光柔软,吃力喘气,“这是大司命亲手动的刑,医药无用,只能等着它自己褪去。不碍事的,也就是几日的工夫。”
星晓的眉头便越发拧得难看。
几日的工夫?说得轻巧,也不知道这副半死不活将要断气的模样,是给谁看。
然而想起承明殿中,她警告地捏住他手腕,却不慎碰了他伤处,他一下痛呼出声,摔进她怀里的样子,心又不由得一跳。
明明是那样弱的男子,为什么就非得……
回想起今日之事,她只觉后怕不已,相比眼前安分躺着,神色宁静的人,好像反而是她更慌张。
万一她的脑子动得慢,没能编出谎来呢?或是她母亲的态度再强硬些,心中没有那一丝愧疚呢?
再万一,她真的被青栀瞒住了,没有来得及赶过去抱住他……
她几乎是七窍生烟,一颗心仍静不下来,声音却终究放低了些,只拉过他手,“让我再看看。”
这人却将衣袖一掩,捂着不让她瞧。
“样子吓人,看它做什么。”他轻声道。
“你也知道吓人?”
“殿下……”
星晓看着他这个模样,就脑门疼,烦躁道:“行了行了,懒得说你。”
面前的人抿了抿嘴,像是带了丝笑,却忽又道:“殿下,我能问一件事吗?”
“什么?”
“你可知道,大司命的背景?”
她颇感意外,横他一眼,“问这个干嘛?”
“今日与大司命交手,只觉她修为精纯,深不可测,是我所不能敌,故而心生好奇。”
这个理由,倒还能令人信服。
她想起那一日在海上,面对鲲鹏时,他展露出的惊人灵流。尽管是惊鸿一瞥,混乱中除她以外,其余人等恐怕都没有察觉,但也能看出,此人
的修为绝对不浅。
而今日,他面对玄曦,竟毫无招架之力,还被动了刑。
难怪他自己心里也要有想头。
“她没有背景。
“殿下的意思是……
“天幕城的历代大司命,都是从祭坛的圣火里走出来的。
“什么?
这人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因激动而坐起身子,却又牵动伤势,立刻蹙起眉来。
被她黑着脸按回去。
“每一代大司命羽化后,圣火便会自己燃起,从其中走出来的人,就会成为新一任大司命。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竟有这样的事。
“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她挑眉,“你自己就在神庙里,要是能把闯祸的时间,分一些出来留心别的事,不用问我也能知道。
这人挨了她挖苦,也作未觉,只是脸色凝重。
“想什么呢?
“就没有人觉得此事奇怪吗?
“不,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神明对人间的眷顾。他们相信,每一位大司命,都是碎月城派遣下来的仙使。你也看见了,我母亲虽是一国之君,但对老师向来敬重有加。
她轻轻吐了口气。
“据说这里面真正的缘故,只有历代王君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才能从先王遗诏里得知。你问我,是问错人了,要不然过些年去问我王姐,还有些机会。
面前的人不说话,仿佛苦思冥想。
她就看不得他这副样子。
一个男人,每天心里装些不该装的事,让人看着就提心吊胆。
“好了,别想了。她忍不住伸手戳他额头,“告诉你,不是让你琢磨有的没的,是为了让你知道,老师此人深不可测,往后躲她远点,别再去招惹她。
她脸色沉沉,“我不会每一次都护得住你。
这人无处躲闪,被她一指头戳在额上,似乎哭笑不得。
但眼中却有暖意,“好,我知道了。
“还有,自己放聪明点,有什么好硬扛的?弄得一身伤好受吗?就不会撒个谎推到我身上,等我过来?
“怎能如此。
“我的脑子可比你好用多了。
“……
这人瞄她一眼,眼尾轻轻扬起来,似乎又要笑了。声音软软的:“遵命,殿下。
惹得她头皮一酥,忽地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她只觉得自己今天,唠叨得很多余,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目光就落在了他鬓边那道血痕上。
应当是被擒住的时候,打落了黄金面具,给割伤的。不算深,只是还往外渗血珠子,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显得很是突兀,让人皱眉。
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就抬手摸了上去。
掌心下的睫毛颤了颤,“殿下。
她微微一愣,忍过心头那一阵异样感受,只眯了眯眼睛。
“以后别再乱来了。好好一个男儿家,脸划花了,可不好看了。
他抬眼望她,“殿下是在嫌我吗?
“你说呢?
“可殿下要与我成亲一事,如今宫中怕是已经传遍了。这会儿才嫌,会不会有些晚了。
分明有恃无恐,眼里流动着波光。
她看着就来气,手抚落下来,在他颊边轻掐一下。
“就是因为改不了了,所以你老实些,这一阵子就好好养着,得在成亲那一日前好起来。我可不想和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花猫拜堂。
这人自己也没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完了,却忽而认真了脸色,“你为什么肯这样救我?
“总不能看着你死?
“关乎婚姻大事,你真的不后悔吗?
星晓被他问得,自己也愣了愣。
从小到大,她自知血统有异,待人向来疏远,对婚姻一事更是从不曾有期待。那些不明真相的贵公子们,有时进宫拜谒,见她年轻美貌,对她颇为殷勤,她从来都是避之不及。
时间久了,反而传出一个误会,说三殿下自视甚高,任凭什么芝兰玉树的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然而今日,她当众求娶了他。
只是不想看他获罪送命,就这样做了。
当时并未来得及多想,只庆幸自己电光火石间,能想到那样一个谎,把他的性命保下来。如今让他一问,才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是不寻常。
她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一步?
明明初识时,他处处爱缠着她,她还老大的不高兴。现在倒好,突然就要和他共度此生了。
这副场面,的确很难想象。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夫郎。她轻声道,“更没想过,会是你这样的。
面前的人嘴角一弯,“这话的意思,是我不讨人喜欢了。
……确实。
胆大包天,又爱折腾,什么祸都敢闯,还偏要把人瞒得死死的,半句商量也没有,只让人跟在他后
面胆战心惊。
谁家妻主会喜欢这样的男人,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轻哼一声:“自己有数就行。”
转脸又道:“你不用想太多,你在海上救过我一次,如今我还你一次,也算是扯平了。”
相比冲着他说,其实更多的是在告诉自己。
她提出娶他,只是为报他的救命之恩而已。如此才说得通。
反正她也并不讨厌他,娶回来便如今日一般相对,也没什么不可以。正好,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他再想闯大祸时,她还能及时拦一拦。
眼前人却扬起唇角,“殿下原来只想与我扯平?”
“不然呢?”
“为报恩情,赔上一辈子,我只怕你往后想起来,觉得吃亏。”
“……”
星晓让他闹得,好气又好笑。
左一句右一句地试探,他究竟想从她嘴里听见什么呀?娶他都成定局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的小心思。
“原来神官大人担心的是这个。”她微微一笑,“这倒不必多虑。”
“怎么说?”
“如今先成亲,将来要是处得不睦,还可以和离的嘛。”
“你……”
“少废话了,伤这么重还有力气说话,是不是真不疼啊?”
她看一眼这人被惹恼的样子,忽然心情大好,飞快伸手揉了一把他发尾,才站起身往外走。
“好好躺着,我出去让人备一套男子的衣裳,把你这身半湿不干的给换了。别晚些再招了风寒,烦都要被你烦死。”
……
成亲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
按照她母亲的意思,私定终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防流言远播,不如早些礼成,维护王家体面。
星晓原本是有些不同意的。
无他,只是觉得时间太仓促,那人先是在海上被鲲鹏重伤,其后又被玄曦用过刑,该再养一养才稳当。
然而按照青栀的说法:“陛下此次肯让步,已是十分难得了,您可千万别再多生事端,以免夜长梦多。”
另一面,那人的身子倒也争气,养到如今,看着仿佛是无碍了。
于是便按神庙择定的吉日,鼓乐齐鸣,张灯结彩。
星晓在自己宫中梳妆停当,走出门去,迎面便是底下宫人喜气洋洋,争着说吉祥话。她给他们散了糖果和金叶子,对一旁青栀道:“我去神庙迎亲,你就不用跟着了。”
这丫头顿时发急,“
殿下,您都不疼奴婢了吗?奴婢可是从小伺候您到大的,这样的大日子,我怎么能不在呢?”
她只能笑着安抚,“是有更要紧的事,要托给你办。”
“什么事?您说。”
“你去寻一会儿主事的礼官,给她塞些好处,让她将唱词精简些,那些不必要的,折腾人的环节,也能省则省。”
“做什么呀?成亲不就是图一个场面热闹吗。”
“我怕有些人伤没好全,时间久了站不住。”
“我的殿下哎!”
如今她的婚事,是王君亲口御赐,木已成舟,青栀即便再百般不愿,也只能接受现实。大喜的日子,又无法多说,只是难免心里赌气,小声嘀咕。
“奴婢眼瞧着您对他,可真是一片痴心了。还没拜堂呢,就惯成这副模样,往后还得了呀?这男子啊,有时候也不能太宠的。”
星晓摇了摇头,“胡说什么……”
刚要说,不过是为救他性命,才出此下策,既然名分上做了夫妻,总该待人体贴一些,谈不上什么痴心不痴心的。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却听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你若瞧见了你家主子,那日在大殿上的德性,便知今日不过尔尔。”
众人皆一怔,随即满院子的宫人,都呼啦跪下了。
“拜见陛下、君后!”
星晓眉头微锁,上前行了个礼,口气淡淡的:“母亲与父亲来了,门外的下人怎么也没通传一声,真是不懂规矩。”
“是我不叫他们通传,你若要责怪,便怪我吧。”
“孩儿不敢。”
她低着头,“只是稍后行礼,是在朱雀台,我以为母亲会直接过去。”
“我膝下共得三个孩子,没料到你这个老三,反倒是头一个成亲的。我以为,当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在你出门迎亲前来瞧一瞧你,叮嘱几句。看样子,倒好像是我不请自来了。”
她母亲掀起眼皮,看了看她,“再怎么说,我也是高堂。”
星晓只无言以对。
这是时隔多年,到了目睹她大婚的时刻,终于想起来,她也是自己的骨肉吗?
可她并无法勉强生出半点亲近。
见场面稍为尴尬,一旁的君后便出来打圆场。
“晓儿,你自去迎亲,莫要误了吉时。”他道,“恰好陛下来时,说是有些头晕,便让她在你这处稍作歇息,一会儿在朱雀台相见,也不迟。”
她母亲还要挥着手,颇不耐烦,“不过就是路上吹了些冷风,也值得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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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晓这才多看了她一眼,“母亲不必逞强,还是进屋歇息吧。青栀,去沏热茶来。”
说罢,淡淡行了一礼,向院外走去。
出院门时,且听君后在里面道:“您瞧,晓儿虽面上不多说,心里终究心疼您,总是自家女儿,哪有不亲的。”
她僵硬扯了扯嘴角,只作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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