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清那是种什么感觉。
黎江雪屏息了片刻,才敢走上前去，小心地端详。
那人躺在一张黑曜石的台子上，周身笼罩着朦胧光晕,容貌与她确是别无二致。不,有一点不同。对方的长发是乌黑的，更像曾经的她。
她浑身寒毛倒竖,又忍不住凑近了细看。
只见这女子面色红润,似乎还在缓缓地呼吸，只是双目合着,好像陷入了某种沉睡，对她的惊扰一无所知。
她思考了一会儿,竟然胆大包天，伸手去撩对方的头发，想看看她耳后究竟是不是也有腮痕。
不料手刚一触到，忽地头晕目眩,心慌难耐。
不好！
她立刻警醒,咬牙就要抽身。然而踉跄跑出几步,却陡然僵在当场。
低头看，手脚身躯都有了实形。
回头望，黑曜石台子上空空荡荡。
她……进到这具身体里来了？
还没等巨大的茫然将她笼罩,却听一阵叮铃作响。宝塔每一层檐角下挂的风铃,都在同时无风自动,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坏了。
黎江雪今夜此来,原本只想一探虚实，怎料生出这种意外,完全出乎她的准备。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她多想,只能先逃跑再说。
她脚尖一点，直接从窗户跃下。落地时，已经品出了高低。
这具身体的修为，深不可测。
尽管此刻还未施展身手，但只要稍一提气，就能感到浑厚纯净的灵力，在源源不断地输往四肢百骸。令人神清气爽，如沐光明。
这便是神明后裔的强大吗？
与凡人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在眼前情形下，误打误撞借用了这具身体，倒未必是坏事。
她收起心中震撼，举头四顾，只听远处呼喊声一片，显然人们发现圣塔被闯，正在飞快赶来。她正思索对策，夜色中扑簌簌一声，象肖化形的鸟悬停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主人，你的模样怎么……”
“别管这个了，是出事了吗？”
“被发现了，主人！跑吧，快跑吧！”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必犹豫了。
黎江雪一伸手，将它纳回臂上，转身就跑向高楼的边缘。
在她曾经做过的梦里，她从栏杆边纵身一跃，便醒了过来，全然不知其下是什么景象。而此刻低头看去，只见房屋街道
，鳞次栉比，由于内城建得太宏伟了，看下方就如棋盘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飞身而下。
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好了，落地时轻如燕羽，一点感觉都没有。
趁着高楼上的人还在喧喧闹闹，急着找她，她拔腿飞奔，沿着市井街巷一路奔向远方。
不同于内城的华丽庄严，外城看起来，和凡间的寻常城池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此刻已是深夜，街上万籁俱寂，她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响亮。有一户人家正在向门外泼水，见了她来，还笑眯眯招呼了一句：“姑娘如何这样急？小心些，好险没有溅着你。
其情其景，就和凡人百姓一样。一时间竟令她生出恍惚。
黎江雪不敢耽搁，一口气不停。
她师尊说的，城南十里，有一条清河。那是通往人间的天梯。
他辛苦来到梦中，专程告诉她的事，一定是对的。
只是，她不确定自己找准了没有。
她站在河边，微微喘气，四下里打量。
深更半夜的，河上确是无人，只有岸边一艘荡悠悠的乌篷船，系在树上。至于水里有没有鱼，太黑了，她也看不清。
她刚想弯腰细瞧，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这位姑娘，怕不是想不开，要投水吗？
她惊回头，就见眼前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女子，望着她。
只是那笑容在看清她相貌时，就改成了一声低低的惊呼：“怎么又是你呀？
她一怔，也不知借用的这副身体是什么来头，曾经做过什么事，一时竟不敢接话。
好在对方并不介意，只是连珠炮似的发问：“我以为，你当年偷跑去凡间，便和你家情郎双宿**了呢。如今倒好，怎么又在这里，难不成是被抓回来了？
说着还向她身后张望，“你那情郎怎么样了？这回没同你一起来？
黎江雪听得皱起眉头，心里飞快转动。
她师尊是怎么知道这一条路的？
情郎，难道是……
她一点头，“不错，如你所见，我又被抓了回来。如今我丢了大半记忆，对从前的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啊？那也太可怜了。
“劳烦问一声，这条河的尽头，就是天梯吗？
“你连记忆都没了，还要干什么去？
“去找回我的夫郎。
她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这是我
唯一记得的事。”
女子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你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呀。当年这条小路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是你？”黎江雪不由大为讶异。
刚想补上一句道谢却听她又道：“不过在出了那事后长老们便严令要将天梯看守起来断然不许再有人由此路私自下界了。所以……”
她笑着一扬脖子“如今我是这里的守门人了。”
这一变故始料未及。
这里的仙人行动快应当是在内城遍寻不见她已经往外城找过来人声纷纷扬扬由远及近。
黎江雪望一眼远方又看看眼前女子屏息凝神“那你今日怎么说？”
如果对方非要一战她倒是不惧只是脚步一旦被拖慢后面的追兵立刻就到。
虽然她现下借了一副和自己容貌相同不知有什么渊源的身体但要和那些长老们交手且是以少敌多恐怕有些难应付。
不料面前的人一下笑开来。
就见她轻快跳上小船一边去解系绳一边拍拍船篷。
“老熟人按老规矩算。”
“你……”
“还愣着干嘛呀？一会儿长老们追上来我可打不过的。”
“多谢。”
黎江雪纵身上船小船顷刻漂远。
这河水在岸上看时波平如镜当真置身其间却只觉水流很快载着她们漂过长街漂过灯火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不多时就见河流出了城汇入一片云雾在云雾的尽头果然化作一道瀑布飘飘渺渺从九天而下。
那女子以篙撑住云头道：“快走吧晚些又来不及了。”
“你这样帮我是否会连累你？”
“你就放心吧她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偷偷帮你逃往下界也不是第一回了你这些年见我受罚了吗？”
黎江雪望着她明媚笑容稍感安心觉得自己若真的曾与她相识一定是喜欢她的。
“可否请教姑娘姓名？”她道“若有来日定当相报。”
“我叫离珠。哎呀你快走吧。”
在对方的一力催促下她跳下船
“一定要将你的夫郎找回来啊！”
……
传说没有骗她。
从天梯瀑布跃下果然就能回到人间
。
只是她再度踏入天幕城时，眼前景象大改，令人几乎不敢相认。
原本繁华的街道，空旷萧条，商户皆紧闭大门，偶有行人也畏畏缩缩，魂不守舍。反倒是多了许多官兵，颐指气使，对路人动辄盘查。
她路过一扇朱门大户，正见里面的人戴着刑枷，被驱赶出来。上至老翁，下至幼儿，无一幸免。
有个中年女子，昂头悲愤大喊：“我家三代为官，鞠躬尽瘁，从无异心。今日王君无故查抄我家，可有处说理吗？”
立刻挨了官兵一鞭子，“王君说你谋逆，还能是诬陷了你？你要有冤，便到大牢里说吧！”
这一家人哭哭啼啼，转眼就被押远了。
她惊疑不已，不知是什么情形，为谨慎起见，遁入一旁小巷，却又撞见一名老妪，跪地哀求。
“我家几个孩子，都是本分人，从不知道什么修仙，更不曾同魔教掺和，求您高抬贵手。”
那兵却毫不同情，反而将刀抵在她喉咙上，“老东西，活腻了是不是？”
黎江雪看不下去，袖间的手刚刚一动，却见近旁闪过一道剑光，顷刻间将几名士兵斩杀。
是一名干练女子，只道：“老人家，快逃吧，这里有我们。”
那老妪反而向后跌倒，双手直打颤，“你们，你们才是魔教！”
黎江雪哭笑不得，一边扶起她，一边问：“劳驾，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她只道，这天幕城的模样，与她离开时大相径庭，哪还有半分王城气象。
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该不会她往碎月城走了一遭，人间已经过去许久了？
老妪战战兢兢，未及答话，身后却有人猛揪住她衣领。
“还什么年月呢，进来吧你！”
她猝不及防，被拉进身后小门，踉跄好几步才站定了，借着昏暗光线看清来人的脸。
“喻姐姐？”
喻千灯哼了一声，提步往里面走，“上楼说话。”
她跟着登上窄小楼梯，就看清这里是一幢二层民居，相当陈旧了，胜在屋子多，能容人。她看见几人进出，皆称呼教主，楼下就更是人声喧哗，仿佛在议事。
看来喻千灯是新找了一处落脚点。
她们在一间稍整齐的房里坐下，谢青空在一旁给她们倒茶。
“师尊，我来吧。”喻千灯伸手要接。
他没让，只淡淡笑了一下，“你们说正事。”
此情
此景，令黎江雪眼底蓦地一酸，只是强忍住了，脸上还是严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
对面脸色沉沉，“星涯王疯了。”
“什么？”
“不是我骂他，是真的疯了。”
喻千灯用拳头抵在桌边，“就是这十余日之间的事，他忽然间看谁都有谋逆之心，已经无缘无故，诛杀了不少大臣，闹得朝中怨声载道，又诚惶诚恐，只怕下一个掉脑袋的是自己。
“民间也一样，他担心我们这些人，会颠覆他的王位，于是命官府四处抓捕，将老百姓骚扰得断了生计。那些人又最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稍有违抗，便是一个杀字，令人不忍目睹。
“我们也只是，能救几个便是几个。”
“他竟能疯癫到如此地步。”黎江雪紧皱眉头。
“谁说不是呢。传言都是从那天开始的，大鹏鸟从天而降，本该已死的王女重返王城，在场神官与侍卫死伤殆尽，星涯王也险些殒命当场。”
对面望着她，“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一言难尽，但基本都是真的。”
“传闻还说，那将王宫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人，为了一名男子，一夜白头……”
“嗯。”
喻千灯怔了一怔，忽地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谢青空很体贴地起身，道：“你们先谈，我去外面看看。”
这是担心她触景生情了。
黎江雪挤出一个笑，“你倒也不问我，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对方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要是想，就和我说说话吧。”
她只摇头。
眼下是做正事的时候，她无谓拿这些儿女情长，去扰这位日理万机的教主。
“还是说说你吧。”她道，“你如今的打算是什么？”
“如你所见，那日你出事后，你的宅子自然是住不成了，星涯王又疯得厉害，处处紧盯，我只能租下了这一处，将门下能赶来的弟子，全都召集到这里，一边尽力救助百姓，一边和官府的狗腿子缠斗。”
她望了望外面天色，“我接到线报，今夜官府又有动作，不知究竟会是什么。时候不多了，我一会儿就要带人出去看看。”
黎江雪隔着桌子，按住她的手。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也像疯了，但是……我去了碎月城。”
“什么？”
“其间遭遇，三言两语说不清。但如
今我借来了天人的力量，再也不是从前让你们照拂的时候了。
她道：“官府那些人用心险恶，全无道义，太危险了。你们都不要去，留给我来对付。
面前人将她打量了几眼，笑得似乎戏谑，“小雪雪如今，可是翅膀硬了。
“你有点正形。
“行，说正经的。对方点点头，“我还是会去。
“为什么？
“他们人多势众，即便你有再高强的修为，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要如何看顾全局？我与我座下的人，多年来都只为了这一日，人人都有赴死的觉悟，你不必担心。要是你如今真有了天人的力量，你就应该……
“杀了星涯王。
最后几个字，衬着她灼灼目光，竟让黎江雪心底一跳。
她沉默良久，才道：“我会的。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夺回后土。
替她塑灵核时剩余的后土，被星涯王夺走了。她原本早该拿回来的，只是被意外打得措手不及，才在他那里多留了一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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