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身送走黑脸季逢春,郎瑛与祝千秋一道行走,二人都有意放缓脚步。
“你的伤……”
祝千秋低声回应:“皮外伤而已,日子久了就淡了。好在,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折磨。”
琢磨了一息,郎瑛想到那个吉祥结,问道:“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呢?”祝千秋转过脸来,一双鹿眼漆黑纯真。
“我对你从未放松戒心,欺你不识字,将一番好意转赠他人。毕竟……那根绒绳是你娘亲遗物。”
祝千秋将手虚拢在袖中,柔声道:“我原还担心,你怪我,怨我骗你做了诱饵。”
郎瑛与他两相对视,忽的都笑开了。
“你没错,我也没错。”祝千秋粲然一笑,将食盒提在她眼前轻晃,“本是来致歉礼,既你我无咎,那便是庆功小贺。”
祝千秋说罢,欲将食盒递给郎瑛:“我不能误了你在龙引洲的晚膳,这盒餐食权当饭后小食。”
郎瑛不接食盒,对着他向着号舍方向作邀:“既拿了你的吃的,我便请你喝杯茶。放心,这个时辰,号舍无人。”
再入号舍,祝千秋显然比上次胆大了很多,刚踏入门槛便道:“好香。”
小鹿眼瞧着郎瑛的衣裳,隔着空气,鼻尖皱了皱:“是这个味道。”
郎瑛无奈笑了,心道:还不是偷换裴停云牙牌惹的业果,今日裴停云便使了同样的伎俩,偷换了自己澜衫熏香,下午的驳查她几欲熏死。
郎瑛洗净了茶盏,偷摸从粟满楼那处捏了一撮上好青茶,温水冲开,茶针上下浮动:“滚水难得,只有被日光晒热的温水,将就泡了一杯。”
祝千秋入口一抿,眼睛一亮:“虽是温泡,我倒觉得不输宫里的散叶茶,茶汤清亮、入口绵长,是太湖岕茶吗?”
郎瑛点头,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后湖禁止夹带,粟满楼硬是凭借藏在发簪、笔筒里的金豆子,活得风生水起。
捧着茶盏,祝千秋在逼仄的号舍走动,站至墙角处,盯着王蕴章的蘑菇木桩子来了兴致:“何人有这等闲情?竟然在屋内养它观赏?”
小小的钟型灰色芽,极似墨点落在吸饱水的纸上,中间浓黑四周浅淡,郎瑛蹲在地,欣赏起来,指腹按上冠顶,如米粒大的蘑菇头光滑地向别处躲开。
“这是琼林兄的手笔,哦,就是那天晚上与我一同在柴房与你相遇的那位监生。”
郎瑛想起王蕴章每日敲木桩的虔诚模样,不由失笑,“膳房的膳夫们皆是戴罪之人,本不干庖厨这营生,做出来的餐食不是淡而无味,便是怪异涩嘴。况且,菜蔬、肉类过于单调有限。痴迷庖厨的琼林兄,便打算自己养蘑菇加餐。”
“手感如何?”
郎瑛又忍不住多按了几下蘑菇:“丝滑,有韧劲,甚好。”
“怀序兄,我自小在山野长大,这个蘑菇我认得。”祝千秋拽起郎瑛按蘑菇的那只袖子,“有毒。”
……
郎瑛噌地收手,用祝千秋茶盏里的茶水冲手。
祝千秋抬袖捂嘴闷笑,断断续续道:“它还小,况且也不食它,自是无碍。”
郎瑛轻舒一口气:“你啊,说话别大喘气,会折我寿的。”
“嫩芽可食用,此外万不可入菜。”祝千秋又说道,“它叫‘朝生’,长得极快,旦生暮死。一丛丛聚生,菌菇伞片展开,长至盛时,急转直下,伞片融解,黑汁滴答,最终全部化水成墨,因此有别名‘鬼伞’。”
鬼伞,好瘆人的名号。
“幸得兄台提醒,否则还不知酿成什么样的祸事。”郎瑛心有余悸,握着祝千秋的连连感谢。
祝千秋羞涩垂首:“只是深山野户口授来的采食经验,说出来,只会惹嬉笑。”
“哪有,这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善事。”郎瑛不由得后怕,若号舍都吃了……翌日清晨,点卯不至,小吏推门而入,冲入眼帘的便是六个整齐排列的僵硬身体……
将恐怖场景从脑海中抹除,郎瑛紧紧握住祝千秋的双手,用力摇晃。
洲上,兵卒时不时搜查。
祝千秋眉间拢了丝忧愁:“失踪监生还未找到吗?”
后湖诸洲,皆派兵卒搜查,尤其在祖洲、龙引洲几乎是掘地三尺。看这情形,监生仍无下落。
郎瑛不知那失踪的倒霉蛋是受不住苦楚潜逃未成,还是另有隐情。
日头已将隐入西山,天边火烧云将后湖映得天地一色,绮丽如神女浣纱,美得不可方物。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定是艳阳天,不知何时才能降场雨,今年实在太旱了。”祝千秋情绪低落,似乎是想到了当年旱灾旧事,复又强颜欢笑,“今时不同往日,我相信怀序兄的黄册驳查自当公允。于百姓而言,天灾虽苦,无人祸添虞,尚有生机。”
自己与季逢春的争论,想必祝千秋已听了个齐全。
郎瑛心中备受鼓舞,捏着祝千秋的手掌失了分寸,祝千秋面中五官皱缩,柔柔笑着将手从郎瑛掌中抽开,五官又再次舒展。
为避太多口舌议论,二人一前一后,前往龙引洲。
*
膳房的餐食吃一日也就忍了,三四遭下来,自踏入膳房起,闻着味便知何菜色、何味道。
“糙米饭、酱菜、丝瓜汤,还有……”王蕴章在空气中嗅着,捂住肚子,“还有我饱了。”
号舍六人,除了金桂吃着酱菜乐得眯眼,其余人皆面无表情,张口、塞饭、夹菜、嚼嚼嚼……喝汤,饱了。
郎瑛心念着号舍中藏着的小食盒,对着王蕴章做了个少吃点的眼神。
王蕴章瞬间回了个明白手势,趁着主事不注意,将一大碗糙饭、酱菜一股脑倒进郎瑛饭碗中。
郎瑛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可恨没挡住王蕴章的白眼狼行为。
主事转头看着郎瑛,催促:“快些吃了,下一批监生即刻便来。”
郎瑛看着王蕴章,一边努力扒饭,一边无声骂着:白眼狼。
来点汤?
王蕴章虽不明白今日怀序兄为何如此饥、渴,但照着她的意愿,又趁着主事不注意,将粟满楼的丝瓜汤与郎瑛的空碗对调。
王蕴章龇牙笑,对口型道:怀序兄,无需多谢。
……
郎瑛顿悟,是否告诉王蕴章毒蘑菇的真相已经无关紧要,尊重他人宿命,毕竟躺平是人生的终点,或早或晚罢了。
胡吃海塞间,郎瑛耳边响起一阵嘈杂叫嚷的闹声,碗碟翻倒哗啦响、抽打耳光的脆响。
“打人了……”有人惊呼。
郎瑛落下饭碗。
裴停云指尖点着碗边,目光瞟向主事,愿瞧好戏的姿态。
郎瑛顺着眼神看去,主事正手指着她勒令吃完,无奈,扶着碗口,向着闹事处伸头看去,几名监生围拢一处,主事走过去,言语了几声。
老监生见怪不怪,慢吞吞数着饭粒吃,摇头:“每次驳查,就没有不推搡的。”
瞄了眼缩在膳房角落的膳夫,老监生叹息:“好端端的小子,不知青春可贵,安守本分度日,偏要偷鸡摸狗受刑罚,又做膳夫赎罪。监生吃的不如意,瞧他们不过眼,便都把怨气撒在他们头上。”
最后一粒米粒落肚,老监生陶文谦竹筷码在桌上,走至几名监生面前,附和着主事的斥责,再从中化解纠葛。
老监生招来两名挨打的膳夫,语重心长地指点几句,再借着国子监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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