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时间仿佛被黏住了,流淌得异常缓慢而沉重。
没有人说话。
之前“死里逃生”的剧烈心跳和奔涌的肾上腺素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强行剥离,留在了那片充满铁锈与绝望的废弃厂区。
阳光透过车窗,试图投射进一丝暖意,却被车内凝固的空气冻结成了一道道冰冷的光柱,无声地切割着每个人脸上晦暗不明的表情。
叶修靠在最后一排的窗边,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似乎睡着了,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微微绷紧,暴露了他并未沉睡的状态。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隔绝外界,也隔绝内心尚未平息的波澜。
苏沐橙坐在他前面几排,同样看着窗外。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追随着那些飞速倒退的、象征着“正常世界”的街景——匆忙的行人,喧嚣的车流,明亮的商铺。这一切熟悉又陌生,像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清道夫”制住时冰冷的触感,以及……纵身跃上横梁时,那撕裂空气的触感。
邱非坐得笔直,像一尊紧绷的雕像。脸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惊悸,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前辈们“牺牲”的画面在脑海中交替闪现。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座椅靠背上那个磨损的嘉世队徽,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以锚定的坐标。
刘皓蜷缩在车厢中段的座位里,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将脸埋在竖起的衣领后,眼神闪烁不定,羞愧、后怕、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
申健被带走时绝望的眼神,苏沐橙最后那平静的一瞥,还有自己那声嘶力竭的……他用力闭上眼,试图将这些画面驱散,却只是让它们变得更加清晰。
就在这时,车厢前部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所有人都像是被惊动的含羞草,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沈墨的助理——一个穿着合体西装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步伐平稳地走到车厢中央过道。
“各位,”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本次俱乐部组织的‘特殊环境下的压力适应性团队建设’,现已正式结束。”
他用了一个极其官方、甚至有些拗口的词汇,定义了刚刚过去的那场噩梦。
“在抵达俱乐部之前,有一些程序需要各位配合完成。”他一边说,一边开始从前排向后,依次分发手中的文件。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一份文件被递到了叶修面前。他微微抬了抬帽檐,目光扫过最上方加粗的标题——《嘉世俱乐部特殊团建活动保密承诺书》。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甚至没有去看具体条款,只是伸手从助理手中接过笔,在乙方签名处,利落地签下了“叶修”两个字。笔迹是一如既往的略带潦草,仿佛签下的只是一份普通的训练计划。随后,他将协议递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将自己再次隔绝开来。
文件传到苏沐橙手中。她低头,手指拂过纸面,快速地浏览着上面的条款。
无非是严禁以任何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言语、文字、影像)向任何第三方透露本次团建的具体内容、流程、个人感受及相关细节,违者将承担法律责任云云。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拿起笔,在指定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签完后,她将文件递还给助理,重新将耳机戴好,闭上了眼睛。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邱非拿到文件时,看得尤为仔细。他逐字逐句地阅读,仿佛要将每一个条款都刻进脑子里。
承诺书上的文字冰冷而强硬,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试图将那段过于鲜活的记忆强行封存。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略显稚嫩却无比郑重的笔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不仅仅是一个签名,更像是对过去的一个告别,和对未来的一份承诺。
当助理走到刘皓面前时,刘皓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了文件。
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目光慌乱地在纸面上扫过,根本无心细看内容。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个令人窒息的过程。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笔,草草地划上自己的名字,笔尖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戳破了一点纸张。随后,他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文件和笔飞快地塞回助理手中,整个人猛地向后靠进座椅里,再次将脸埋藏起来。
助理面无表情地收齐所有文件,重新站回车厢前方,进行最后的宣告。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是在完成一项预设好的程序:
“这份协议,不仅是法律文件,更是职业纪律的体现。信息管制,是维护战队竞争力的核心要素,也是保护各位免受外界不必要打扰的最佳方式。请务必谨记。”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车厢内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最后补充道:
“我们即将返回俱乐部。请各位利用最后这段时间,调整状态。接下来的安排,会由沈总亲自通知。”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了自己前排的座位。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份签署的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刚刚经历的一切粗暴地归类为“不可言说的过去”。
它没有消除记忆,也没有抚平情绪,但它强行划定了一个界限——那是一场“训练”,是“工作”的一部分,已经被封存入库。
一种被程序强行归位的、扭曲的“正常感”,开始在这片沉默中弥漫开来。
大巴车依旧平稳地行驶着,载着一车签署了沉默契约的人,驶向那个熟悉的、却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常”。
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而车厢内,一场无声的风暴被暂时封存在了每个人的心底,等待着下一个指令,来决定它是悄然沉寂,还是转化为毁灭或新生的力量。
大巴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嘉世俱乐部,仿佛一头疲惫的野兽蹑足归巢。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尘世喧嚣的热气灌入车厢,让所有人精神一凛。
“请大家跟我来。”
沈墨的助理率先起身,他没有给任何人停留或张望的机会,径直引导队伍走向电梯。电梯平稳上行,最终停在一个平日里队员们很少涉足的楼层。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熟悉的战队海报或荣耀主题装饰,而是一片由纯白和浅蓝构成的、充满专业医疗感的空间。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安静地穿梭其间。这里显然被临时改造成了医疗中心。
“欢迎回来。”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和的中年女性迎了上来。她是心理干预团队的负责人李博士。
“首先需要为大家进行一次全面的身心状态评估,这是确保各位从高强度压力情境中安全过渡的必要流程。”她的声音柔和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请依次完成生理指标检测,随后我的同事会与各位进行简短交流。”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清晰的指令和流畅的安排。这种专业性的不容置疑,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生理指标检测区。
叶修沉默地配合着护士的操作。心率、血压……各项数据被逐一记录。
他的数值异常平稳,甚至略低于正常静息状态,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护士有些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
隔壁检查室里,邱非的心跳明显过速,血压也偏高。年轻的躯体还无法完全掩饰经历巨大冲击后的生理残余。
另一间检查室内,刘皓的指尖在测量血压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仪器上跳动的数字,仿佛那是对他内心慌乱的公开处刑。
结构化访谈室。
隔音良好的房间里,只有两张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小桌。
张家兴坐在一位面容和善的心理专家面前,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经历了模拟极端情境后,如果出现失眠、做噩梦,或者情绪容易波动,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神经应激反应。”专家温和地说,“我们的大脑需要时间来确认‘危险已经过去’。”
这番“正常化”的说辞,像一剂舒缓剂。张家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被告知“你的反应是正常的”,让他内心的羞耻感和孤独感减轻了不少。
在另一个房间,王泽的呼吸终于不再那么急促。专家的安抚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感到恐惧的人。
叶修被请进一间独立的访谈室。房间隔音极好,门一关,外界的杂音就彻底消失了。一位气质沉稳的男性专家坐在他对面,面前摊着笔记本,但手里没拿笔。
“叶先生,”专家开口,语气平和,“我们可以跳过那些常规问题。直接聊聊你的决策过程,如何?”
叶修抬了抬眼皮,没说话,算是默认。
“在资源极度受限的情况下——我指的是包括‘人员’在内的所有资源,”专家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你作为现场指挥,是如何进行风险评估和战术抉择的?比如,当苏沐橙选手主动暴露自己时,你的决策依据是什么?”
叶修向后靠进椅背,目光落在空中的某一点。这不是回避,而是在调取记忆中的数据。
“当时的位置,她在横梁上视野最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但逻辑清晰得像在解说比赛,“吸引火力,制造混乱,为其他人创造转移窗口。这是当时局面下,成功率最高的选择。”
“即使这个选择意味着可能会‘失去’她?”专家追问。
叶修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型的苦笑。
“荣耀不是一个人能打赢的游戏。”他答非所问,眼神却锐利起来,“在那样的绝境里,感情用事只会让所有人一起完蛋。沐橙……她做出了当时最正确的判断。”
他没有说“我允许了她这么做”,而是说“她做出了判断”。专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用词的差异——叶修在潜意识里拒绝以“指挥官”的身份来为同伴的“牺牲”背书。
“我注意到,你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专家换了个方向,“即使在最危机的时刻。”
这次叶修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打比赛的时候,你会因为被对手包围就手抖吗?”他反问,随即又自己给出了答案,“越是被逼到绝境,越要冷静。慌了,就真的输了。”
他说的是“打比赛”。专家在心里记下:被试者将现实极端情境下意识地类比为游戏竞技,这既可能是一种有效的心理防御机制(将恐怖体验“游戏化”以降低其威胁性),也可能是一种需要警惕的情感隔离(过度抽离不利于长期心理恢复)。
“最后一个问题,”专家说,“如果重来一次,在已知所有结果的情况下,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叶修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都要长。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房间里的影子被拉长。
“不会。”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因为那确实……是当时的最优解。”
他说得平静,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专家合上了从未动笔的笔记本。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眼前的男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常规的心理疏导。他用自己强大的逻辑和意志力,强行将那段恐怖的经历拆解、分析、收纳进了他名为“荣耀”的认知框架里。
这是一种惊人的心理韧性,却也让人隐隐担忧。
当叶修走出访谈室时,他的步伐依然稳定,背影依然挺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他亲手做出的“最优解”,像一枚枚冰冷的钉子,钉进了他的骨子里。
也许永远都拔不出来了。
在另一间访谈室,一位声音柔和的女性专家正在与邱非交谈。
“我们看到了你最后时刻的选择,那需要巨大的勇气。”她说,“愤怒和无力感是人体在绝境中产生的强大能量。如果现在,给你同样强大的能量,但在荣耀的赛场上,你会选择如何引导和使用它?”
邱非愣住了。专家的问题像一把钥匙,巧妙地将他从“过去发生了什么”的泥沼中,引向了“未来能做什么”的路径上。他眼中的混乱开始凝聚,焦点逐渐清晰——
“变得更强……守护……”他喃喃道。
最后一个房间里,刘皓面对一位表情严肃的专家,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数据显示你在过程中有多次策略性的位置调整,我们也观察到一次关键的主动性承担行为。”专家平静地陈述,“从纯粹的行为结果来看,哪一个决策让你在事后回顾时,更倾向于认可自己?”
长时间的沉默。汗水从刘皓的鬓角渗出。他无法直面那些“策略性调整”,那等于承认自己的卑劣。最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
“……后面……那次。”
当队员们陆续从访谈室出来时,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疲惫,但那种无所适从的恐慌感,已经被一定程度地收敛了。
专业的干预像一套精密的过滤器:它为普通的恐惧提供了“正常”的标签;为叶修这样的领导者提供了“战术复盘”的安全出口;为邱非指明了将情绪转化为动力的方向;甚至迫使刘皓在最不堪的经历中,辨认出一丝微弱的、值得肯定的闪光点。
他们没有痊愈,远没有。
但那股几乎要冲垮堤坝的混乱情感,被引入了不同的、暂时可控的渠道。
李博士站在走廊尽头,看着这些重新安静下来的年轻人,对身边的助理低声说:
“第一阶段完成。应激反应初步稳定,认知重构开始导入。可以通知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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