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见春不远万里,回到了潼裕,回到了吴沟村。
阳光倾洒在辽阔的黄土坡上,轻风荡过麦田和荒原,带来了黄沙,也带来了麦子香。空中偶有一声鹰鸣,点破了这天的湛蓝蓝,点破了这地的黄澄澄。
黄河在山崖下奔腾,将这里的黄沙,将这里的爱恨带去遥远的东方。
兰见春坐在马上,透过棉布头纱往上看,塬上的狐仙庙犹在。她的马踏上黄土,慢慢地爬到了塬上,最后停在狐仙庙前。
狐仙庙屋顶残败,门敞开着,殿内的狐仙像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莲花座上。兰见春将马拴在门口,走进了庙中。
她看见了一地的白骨。
狐仙娘娘胸口的刀伤还在。
她的眼泪翻滚,挣脱眼眶奔涌而出。
狐仙庙的一切,都在记录着当年的那场屠杀。
兰见春跪在狐仙娘娘面前,不停地磕头。
当初那一剑,没能要了她的命,从那之后,没有她闯不过去的鬼门关。
是的,是她的命不该绝。
是的,是命把她推到了上京,又是命召唤她回到了家乡。
兰见春望着狐仙娘娘悲悯的双眼,终哭出了声。
“夫人……”
兰见春回眸望文楼,这八尺壮汉瘫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您受了多少苦哇……”文楼擦眼泪,“这的人,都受了多少苦哇……”
兰见春走出狐仙庙,蹲在文楼面前,抬起手轻拍他的后背:“都过去了。”
文楼哭着说:“这么多骨头,都已经藏进山沟沟里了,屹王他们怎么还能找到!”
兰见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将军,都过去了,我们已经赢了。”
“可是……万骨枯哇!”
“虽万骨枯,但功成。”兰见春深吸一口气,释然地呼出,“将军,无论如何,终究是赢了,新帝还给了我们一个公道。”
文楼点头,他接过来兰见春的手帕使劲擦眼泪鼻涕。擦干净才想起来不对,求救似的看向兰见春:“夫人,让陛下知道,属下会没命吗?”
“我没那么多事,”兰见春忍俊不禁,“不会的。”
“那这帕子我给您洗干净了。”文楼顿了顿,“我还是给您买个新的吧……”
“没那么事!”兰见春笑,“这东西我多得很,就当是我送给你了。将军收拾收拾,过来给我搭把手。”
“行。”文楼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您要我干啥?”
兰见春望向殿内,沉声说:“收尸。”
文楼吹响鸽哨,一股黄沙从下面往上涌,他叫来了那五十个护卫。
“夫人,埋在哪?”
“就近埋在庙外面吧。”兰见春望着狐仙像,恭敬地垂下眼眸。
一半护卫在塬上挖坑,一半跟着兰见春捡骨头。
兰见春走进殿内,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卷起袖子开始捡地上的骨头。攒了不少之后,再拎起外袍带到外面的坑外,如此反复。
他们捡了十多天,才把狐仙庙周围的尸骨都找全,埋在了一起。
几百个人的骨头埋在一起,最后只堆成了一个小坟包。兰见春在坟上种了一颗槐树,小树苗跟个矮豆丁似的,但终会有一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隐蔽树下千百穷苦人的灵魂。
兰见春又和了泥,一点点地修补狐仙像,为她描了金漆;文楼带着人修好了狐仙庙的房顶,重新铺上了瓦片。
荒废了五年多的狐仙庙,焕然一新。
她收拾好了香案,为狐仙摆上了贡品和香炉,带着人离开了此地。
—
她回家了。
在重山叠嶂之间,一颗大柏树的北面。
这曾是瑞生的私塾,那场洪水带走了一切,但没有带走私塾门口的柏树。她认得树,就认得家。
望着那棵树,望着它落下的树荫,兰见春好像看见了六年前,瑞生与学生同坐在树荫下读书论道,她听见了读书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1……”
树下的先生抬起头,朝家的方向看去。兰见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名穿着粗布袄的女子站在家门口,她背着新猎到的鹿,得意洋洋地朝树荫走去。
“瞧瞧!我猎的,公鹿!”
她大笑,神气得像个得胜归朝的大将军,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背过身给树下的先生看她的猎物:“瞧见没?”她回头冲他伸出一根手指:“只一箭!我就取了它咽喉!”
“我们虎娘就是天生的猎手。”
她笑得更灿烂了:“我今天就去丘州把它卖了,换了钱,给学生们买纸墨!”
“谢谢师娘!谢谢——师娘!”
她挥挥手,大有事了拂衣去的潇洒。她向丘州的方向去,与兰见春擦肩而过。
兰见春目送她远去,回身一瞧,大柏树下一片寂寥。或许在某个地方,村妇虎娘还跟她的瑞生哥好好地生活,那里没有洪水,没有苦难。
她笑。
往事随风而去。
她不再留恋过往,因为未来,有更好的生活在等她。
兰见春用铲子挖出了一个小坑,从怀中取出一只黄杨木小盒子,打开是一副水晶眼镜。
她还记得瑞生眼睛不好,这次回乡,特地从丘州城买了一副眼镜,她还向店家讨了一个大些的盒子。
她掏出怀里的荆棘钗,放进了眼镜盒中。她把黄杨木盒子埋进了土里,埋成一个小土包。
她把关于家乡的所有念想都带回了家乡,封进这个小盒子,埋进故土。
文楼拖来两大麻袋纸钱,兰见春掏出火折子点燃。火焰燃起,噼啪作响。
兰见春站起来,将那道圣旨展开,扔进了火中。帛书很快就化为了灰烬,风顿时变得很大,像是有心似的,特地将圣旨的灰烬往兰见春脚下吹。
“天亮了。”
“雾散了。”
兰见春哽咽,她感觉有些喘不上来气,她捂着胸口,蹲下、跪在火焰旁,再次失声大哭。
“雨停了。”
“雾散了。”
“天亮了。”
普通人的一生何其艰难?平凡人想向上生长,想要一份公道,想像人一样活着,何其艰难?
要豁出血,要豁出泪,要豁出性命。
但兰见春和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一样,像野草一样活着,无论脚下的土是贫瘠,还是肥沃,她们都从未有一刻选择过放弃,选择过死亡。
火焰慢慢熄灭,兰见春擦去了眼泪。她双手支撑着地面,再次站起来。
——待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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