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又是一日。
翻腾的潮水拍打着沿海的礁石,日复一日地将它们打磨得锃亮。登州人尽皆知,辰时已至,水浑退潮。沿着登州官道策马奔腾者,着一白褂,海风将他的发梢往左肩拂去。
此人正是陆鸿。
昨夜与张环彻夜长谈后,他道夜里风高浪急,登州官道皆凿于峭壁之上,怕是不甚安稳,劝陆鸿宿一晚再回,陆鸿便顺理成章地在平岚村待了一夜。
张环不会知晓,陆鸿闭目养神却是一夜无眠,金佛案主凶他心里有几分数,只待天光大亮之时当面对峙,但他的脑海中倒放的一幕幕皆是堂堂七寸男儿呜咽下跪、病入膏肓而无钱医治到妇人、被倾尽全家之力送去学塾的孩童。
一两银子,便划出了天上地下的藩篱,便可踩碎小民的自尊,便可滋养囊中充盈之人的沾沾自喜。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1]
屈子所言,让人感同身受。
幼年之时,他的师父陆逋倾尽心力,教他识字朗读。陆鸿第一次提笔的小楷,便是一张端方秀丽的《离骚》。那时的他还体会不得,为何师父一言一语念下这篇楚辞竟会老泪纵横,今日他却恨官吏硕鼠,蚕食百姓的辛劳,自己却无能为力,心口有着不可言说的酸苦。
九等官吏,食禄于朝,案牍劳形者少,尸位素餐者多,以何享数百上千之俸银?农人、工匠,天下之本。农人耕田采桑,足天下衣食,工匠巧夺天工,利众生便利,然所得不过三五十两,糊口不易,此中差距,何至于此?
便是到了今晨上马之后,他心心念念想着匆匆赶回州衙,先邀众人当堂对峙,挑破擅藏金佛之人,再向那好友柳淮汀讨个答案。
“齐四儿,可有看到本官的官印?”邓昌昨夜把着柳淮汀畅饮几樽黄酒,今早一觉醒来果然天光大亮,被叫进内屋在一旁伺候的齐四儿递上官袍,邓昌正手忙脚乱地将它裹在身上。
“阿郎,俺么得看到,怕不是丢在州衙的屋子里了?”
齐四鸡鸣时分便醒过来,被邓府的老管家指使着安排东厨备上早膳,又趁着早集出门采买邓府所食所用,开始了这周而复始的一天。
“可昨日本官做东去蓬莱仙的轿上,我还似曾摸到过。”
“官人今个儿起得不迟啊!”娘子丁氏听见内屋的动静,推开门扇,泄进一片天光。她一贯起早,趁着清晨的清静好去书斋里临帖。见邓昌嘴里小声念叨着“迟了迟了”,丁氏也不惯着,翻个白眼,捧上只盛了井水的铜盂,清冽的水里泼了蔷薇露,散着清香。
通判邓昌着手捧了一捧甘露来盥面:“饶是光那崔衍一人,倒是不迟,只是今日要陪京里来的上官去矿场,总不得让他们几人等我罢。”
丁氏为邓昌系上黑银革带,理正官袍,俏皮地凑上来亲了下邓昌的下颚,道:“官人早些归家。”
邓昌还在思索他的官印去了何处,冷不丁地下颚上掠过一点软绵温热,倒叫他红了面,垂下头。
“好卿卿,你官人完事了便捎你去买时兴的胭脂。”邓昌搂住娇小的丁氏,就势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蛋,歪头细语几句。
邓昌不会想到,左翻右掏也寻不见的官印,此刻正揣在陆鸿的怀里。昨日蓬莱仙的宴席散伙之际,正是他悄悄摸走了邓通判的官印,拿去唬住驭夫。
此前,张岱青唤我有“偷鸡摸狗”之能,倒是叫他说对了。
陆鸿趴在州衙的房檐上,满不在乎地想着。
若是叫柳淮汀他们走官府惯例,怕是等问出个甚么事的时候,人皆跑得远远的了,总还是江湖道道打听个消息来得快。
马她方才就牵回了马厩,那驭夫老伯规律地打着鼾歪倒在一旁的泥壁上,陆鸿停顿脚步,犹豫下要不要叫醒他,又响起邓昌的通判官印那事,于是翻上了房檐,成了当下的情势。
着有耐心地等了一对巡府的衙役过去,陆鸿歪头瞧瞧四周无人,便使了招“凌波微步”踏到对面的砖壁上,翻个跟头落至地面。他悄悄推开门,“吱呀”一声在无人经过的回巷里放大了数倍,似是被惊了,陆鸿又谨慎地回身瞅瞅,未看到人影,他也就闪进屋子,取出怀中的通判官印搁在案头。
回巷尽头的竹林里,二人却将陆鸿到一进一出尽收眼底。
“柳郎中可见到了?'汴京一枝花'离了京便是撒了丫,曹巡使在汴京不知,柳郎中一同来了登州也不教他守守规矩?”说者是位玄衣公子,抬头露出双杏仁般的眸子,不是张岱青还能是谁呢。
“张兄说得是,柳某自会与陆兄说明,不过那身影,”柳淮汀脑海里闪过琼林宴后的那位抢回他玉佩的白衣公子,同样的素面白衣,同样的足尖轻点,同样的灵巧,教他急着去询问陆鸿,“倒像位故人。”
“莫不是柳兄还与江湖有何干系?”张岱青嗤笑了声,横过剑鞘,做出个“请”的手势。
“柳郎中,请吧。”
对于琼林宴后的囧状,柳淮汀自然不便与张岱青多言。
“嗝~”
长长的一声后,柳淮汀感到鼻腔内泛上些青瓜胡饼的遗留味儿。早起后,柳张二人谢绝了知州在府里用早膳的美意,去登州城内的摊子上各吃了两三张胡饼,饱嗝带上青瓜特有的清爽倒让柳淮汀发热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
那白衣公子既是未留姓名,怕是不愿被人打扰,无论是否为陆鸿,贸然寻他反而会扰了那人的清静。
相较于虚无缥缈的白衣公子,柳淮汀眼下倒是更担心陆鸿。此事已不是他首次单枪匹马地出门探查了,在汴京京郊的驿馆,陆鸿便独自出门被他寻了个正着,如此这次算是第二回了。
还有,正如张岱青所言,那陆鸿摸走朝廷命官的官印,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此次幸而未被逮到,但下次便也不好说了。不说放在法令严苛的刑部,便是叫开封府的邵府尹知晓此事,怕那陆鸿也是得被迫辞了捕头一职。
不对!柳淮汀猛然惊醒,既是张岱青见着了陆鸿顺走了通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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