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
漱玉阁中静谧得很,丫鬟们皆睡了,善禾亦在梦中。
梁邵披着薄衣,翻出祠堂,一路浑浑噩噩行至漱玉阁正屋。
屋内只燃了一盏油灯,曳着火光,摇摇晃晃地亮。他揭开灯罩,剪去芯子,方捧灯往拔步床走去。屋子不大,可梁邵脚步放得轻缓。他打量着屋内陈设,想起善禾嫁进来两年,早成了漱玉阁的一部分。
红木八仙桌,是善禾画画的所在,她不肯去书房,怕“弄乱了他的书房”;
罗汉榻,善禾常坐在此处做针线,他那件缝了粉桃花的短打劲装,想必就是在这绣好的;
哦,还有脚踏板,善禾睡了两年的、硬梆梆的脚踏板。
梁邵匆忙咬住手背,可泪还是落下来了。他慢慢踱过去,搁下灯盏,掀起床帘,坐于床沿。善禾就这么安静地睡着,两弯秀眉蹙得紧,额角全是薄汗地睡着。
梁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善禾,看着她在梦中喃喃呓语,看着她被梦魇弄得害怕惊惧的样子。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揉去善禾颊边的泪珠。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偷偷看善禾睡颜,已是两年前了。他们成婚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是他头一次睡觉时,旁边还躺了个陌生女子——哪怕这女子睡在脚踏板上。他悄悄起身,悄悄趴在床沿,悄悄看善禾蜷缩在榻上,她也是这样皱着眉头睡下,安静、胆怯、清瘦。
两年过去,她好像没变,还是安静、胆怯、清瘦,像临将枯萎的花。
梁邵仰脖,拼命地眨眼,想把这泪挤回去,可偏偏不争气,泪全涌出来,糊在脸颊上。他怅惘地想着两年的时光,怅惘地后悔两年间的自己。她就这么睡在眼前,离他却越来越远了。或许,她从来没有近过。梁邵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拿了方帕子替善禾把挂在眼尾的泪珠全部拭去。
他声音很轻:“对不起,善善。”
对不起,他差点掐死了一朵花。
善禾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蹭了蹭,泪与汗也蹭上去了。
善禾自梦魇中醒来时,眼尾挂着几滴新泪,她身上全是汗,连寝衣都湿透了。梦中可怖之景似乎尚在眼前,善禾缓了好一阵子,那些害怕胆怯的情绪才逐渐消弭在如水夜色中。
她支臂起身,发现床帐掀开薄薄的一角,正迎着夜风悠悠飘摇。她自帐内望出去,只见本搁在外间的烛台此刻放在妆台上,灯芯子像刚被人剪过似的,火光明亮。她以为是岁茗来过,便不做多想,而是披衣起床,斟了盏茶润润口齿。
大抵是午后睡了太久,善禾醒后就再也睡不下了。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交颈鸳鸯发愣。午夜的漱玉阁,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皆睡去,唯有她醒着。
听岁茗说,梁邵受了家法,现下被梁邺关在祠堂里思过。她还听说,梁邵背上好几条杖痕,血直往外冒,可怖得很。
善禾在黑暗中恨恨开口:“活该,混蛋。”
她随手取来枕边帕子要擦汗,却发现帕子叠得四四方方,上头还洇了水。分明是有人刚拿它擦过泪的样子。善禾当是岁茗所为,心瓣一软,不觉想起晴月来。才堪堪一日,竟像过了许久似的,晴月走了,她与梁邵也彻底撕破脸了。前路茫茫,孤立无援,梁府到底不是她的家,或许世间早无薛善禾之立锥之地了。善禾通体冷了又冷。
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榻,就这么瞪眼想着前路与心事,一直熬到东方既明。
晨光熹微,岁茗和岁纹蹑手蹑脚打帘进来,踌躇着要不要喊善禾起床。
“我醒了。”善禾慢慢坐起身,容色恹恹。
岁茗与岁纹忙迎上来,一个捧盥洗之物,一个为她梳妆更衣,善禾手持靶镜,却搁在膝上,无心自照。她想了半夜,仍不知如何顺遂地与梁邵和离。她本以为自己会与梁邵好聚好散,却不想闹成这番模样,实在是难堪。
一念及此,善禾更是心生悲戚。
岁茗一壁替她梳发,一壁偷觑善禾脸色,小心开口:“方才祠堂开了,大爷把二爷撵去织蕊楼了,这几日二奶奶就好生养养身子罢。”
善禾闷闷应了一声,忽而雷击灵台,心头雪亮——何不求梁邺?昨日梁邺先是动家法,而后罚梁邵祠堂思过,今天甚至把他撵去织蕊楼,足见梁邺这次并非全然站在梁邵那边的。可光有这点猜测,还不够。梁邺冷静自持,又颇看重家门清誉,或许他只是借此做个脸面,一则摆出自己清理门户的态度来,二则想让善禾心软,就此原谅梁邵,也未可知。善禾低头想着,自己须得撕出个血淋淋的口子来,而且这个口子,必须撕到梁邺的核心利益,她方可顺遂离开梁家。
善禾倏然抬头——梁邺与梁邵的仕途!
梁邵如今不多在意仕途,梁邺却不是。为了入仕,他寒窗十载,现下只差一步便可登天。
可善禾的身世横在这里。当初梁老太爷救下善禾,金陵和密州经手此事的官老爷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是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的面子,况且那会儿善禾才十五岁,又是怯弱女孩儿,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人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哪怕到了如今,善禾也只是安分地待在梁家,做个本分妇人。此事可大可小,大的话是包庇反贼,小的话,不过是老人家心疼学生孤女,买回家做奴,却不想误结良缘,老人家心善,全了两个孩子的情意,也算人之常情。
只是,这身世于旁人而言不过是桩谈资,而对于初入京都仕途、预备大展宏图的梁邺而言,须索万分谨慎小心。一旦有人上书弹劾梁家与三皇子有关,届时锁拿候审的除了善禾,便是梁邺兄弟。
怀着这样一份心思,善禾慢慢觉得眼前如拨云见日,一明粲然。她只需捏紧自己这不堪身世,析毫剖厘地条陈利弊,那么,与梁邵和离的把握就大了。
善禾在心头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咀嚼过好几遍,方提裙往梁邺所居的兰台轩去。
兰台轩古幽清雅,影壁前是一丛郁郁翠竹。转过影壁,则是把青天框成四方的天井,天井内一株银杏,这时节已萌了新叶,葱葱茏茏的。这厢善禾才刚转过影壁,先两道压得低低的娇笑飘入耳中:蘩娘和荷娘正坐在天井廊下的栏杆处做针线,一人捧着一只描出折枝荷花的绣绷子。
蘩娘眼尖,先瞧见善禾,不由拿眼望她,只觉得善禾面善,浑似个旧时故人。再一低头,望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与善禾相似的圆脸杏眼、唇瓣丰润,蘩娘咦声道:“你们俩倒像姐妹似的!”
荷娘也怯怯抬起头,与善禾隔空相望。
善禾微微蹙眉,见她俩装束,应当是兰台轩伺候的丫鬟,只是素昔从未见过,想来是新进的。善禾道:“大爷在吗?”
蘩娘摇摇头:“才刚去织蕊楼了。”
善禾唇瓣翕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忽地响起成敏声音:“二奶奶,您怎来了?”
梁邺走在成敏之后,正要转过影壁,但听得成敏此言,脚步不由顿住,人也僵在影壁后。善禾守规矩,无事从不主动登兰台轩。昔日梁老太爷在世,只有命她煲汤理膳多备梁邺一份时,她才肯来兰台轩。
善禾已转过身,绞着手指踌躇道:“成敏,我……想见见你家大爷。”
梁邺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袂,敛眸走出影壁:“何事?”
善禾心口似揣了只兔儿,突突直跳。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和离之事,故而抿了抿唇:“有事想同大爷商量,与阿邵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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